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避问 ...
-
裴曦灵闭上眼,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座宫殿的主人回来了。
她微微挣扎,却换来更加紧密的束缚。
二人交错的呼吸烫到了她,只要再近一点,二人便可唇齿相接。
她放慢了呼吸,语速轻缓,企图好言相劝:“相柳还在外面,你松开我一只手,我传信找人把他带回巫都。”
借着外纱遮掩,她捏着指尖,尝试给三千传讯来接人。
相柳的牢笼还在门外,隔着一扇门,她对相柳的监管自然弱上不少,现下能做的,就是留意门外的牢笼是否有动静,同时稳住身后人,防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虽说这些守卫不是吃素的,能尽一些看管之职,但终归不安全;只要三千一接到相柳,她便可以立刻想办法脱身。
坚硬的龙角亲昵地挨着她的脑袋,宫殿主人变本加厉,手指强硬地穿进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紧扣:“不放,我若是松手,你肯定就走了。”
仿佛知道她刚才的动作一样,他捏了捏裴曦灵刚刚尝试传讯的那两个指头。
小动作被打断,裴曦灵也不灰心,她敷衍地蹭了一下光滑的龙角,安抚道:“我不走。我答应你,只传讯找三千押人,旁的事,一律不做。”
她的耳朵顺势贴上冰冷的殿门,廊上的动静突然清晰了不少,守卫的脚步声规律,侍女的交谈声模糊,清醒过来的相柳气急败坏,正撞得牢笼嗡嗡作响。
“姐姐,你觉得我会信么?”冰凉的鳞片滑过裴曦灵的小腿,一路往上,替代他的一只手,捆住了裴曦灵的手腕,“你若是非要传讯,可以,扭断我的龙尾,捏碎我的骨头,你不但能传讯,还能一走了之。”
仿佛挑衅般,他拨弄起了她耳后的一缕发丝,勾至身旁玩了起来。
这龙尾长得当真结实,裴曦灵尝试双手脱臼脱出,却发现这小子连她关节都卡好了。她有点气笑了:“威胁我?你倒是有长进。”
“我怎敢威胁姐姐?为了今日能抓到姐姐,我可是一日不敢懈怠,没日没夜地修炼 ,”他在裴曦灵耳边幽幽长叹,“姐姐你说,我现在能从不渡剑下脱身了吗?”
明明是撒网的那个人,如今却在问被网住的那个人,自己能不能逃。话题转化太快,但裴曦灵知道他想说什么。
幽静的应龙殿内几乎一片漆黑,深处的瑶池水台发出叮咙声响,沉沉地在殿内回荡。
裴曦灵:“我们之间,一定要聊这个话题吗?”
水声大了些,从露珠滴落变成了细雨润荷。
裴曦灵:“这么多年,你还是在耿耿于怀。”
雨声更大了,如雷霆乍惊,澎湃江水奔涌入海。
“姐姐,这么多年,一直不肯见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裴曦灵张口,却无法反驳。
“姐姐,这么多年,难道你没有耿耿于怀吗?”
四下一片寂静,裴曦灵无法回答。
水声再次叮咚,恢复了原本的沉闷晦涩。
他们心知肚明,他们拉扯后又三缄其口。
只有他们知晓彼此的痛处,可双方皆带着獠牙盔甲,连互相舔舐伤口都做不到。
时间就这样随着瑶池水一滴一滴过去,有如拉面般被延长。
廊上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那只手放下了她的头发。殿门被打开一条缝,许久未见的天光破开殿内的黑暗,裴曦灵眯眼,瞧见一只节骨分明的大手扶在门上,“人到了?”
“回少主,三千大人刚到妖宫。”
指尖在门上点了点,手背上的青筋被带着鼓动,“看好相柳,等人来了做好交接。”
“是。”
殿门再度关合,一亮一暗间,裴曦灵看清了他手上的许多伤疤:“你……”话被卡在喉间,她一时难以接续。
她其实没有什么资格去问他手上的这些伤,应龙天生强大,除非极强的力量,寻常人很难伤到他们。
旧伤多数是她亲手造就的,新伤多半是他为了变强自己历练的。
或许如他所说,这些年为了追赶她,真的吃了很多苦吧。
旧事勿重提,何况现在也不是聊这些的时候。
“嗯?”
变声期的声音略带沙哑,将裴曦灵的思绪震了回来,她定神:“你不是和相柳化干戈为玉帛了吗?为何还要将他交给三千?三千为何会来这?你是不是早就给三千传讯了?”
“呵,姐姐这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龙角眷恋地顶了顶裴曦灵的头,毛绒绒的脑袋扎进她的颈窝,温度略低的鼻尖抵着她的咽喉,他满意地发出一声喟叹。
裴曦灵一哆嗦,脑后托着一只手,不许她有任何退后。腰封上的玉坠子撞到了殿门,发出一声轻响。颈窝的脑袋顿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姐姐原来还带着它。”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廊道那会儿就该摘了,而不是等到现在被正主抓包。
抱着她的力道有所松懈,似乎是被玉坠子安抚了许多。裴曦灵给自己挣出一小片空间:“先说正事。牢笼里不是相柳的全部魂魄,妖族我还会再来,直到彻底抓住相柳的本体为止。我不管你和相柳有什么交易,不要妨碍到我的公务。”
“嗯。”耳畔传来懒洋洋的回答,不知是对她说的哪句话毫不在意。
也许是全部。
他俩还真搅和到一起去了。裴曦灵对此有些头疼,“你知道我会抓住相柳,也会在殿门口被你碰上,所以提前通知三千来押人,是不是?”
“嗯。”
“相柳是故意留在你这,帮你引我进殿的,是不是?”
“嗯。”
一连两个肯定回答,裴曦灵几乎已经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但她不敢确定,毕竟那个想法太过离谱。她问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相柳要继位了,为什么?”
这次换成了对方沉默。
质问之下,沉默几乎已经代表了肯定的回答。
裴曦灵拍开对方勾在白玉坠子上的手,转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逼迫他低头;龙尾还搭了一截在她手上,试图以此抵挡即将到来的质问。她的身量本就不低,少年更高她一头,两个人就这么僵在门口。
“你和他的交易,是不是涉及王位?”常年挂起的嘴角终于放了下去,她的眉眼虽淡,但发起怒来却是极为凌厉,结合她常年审讯带来的压迫感,更是让人心头发颤。
“嗯。”他的声音不再散漫,尾音像是尸体在地上被人拖拽般沉闷。
裴曦灵眼里闪过诧异,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季暄和!”她的手毫无阻滞就从龙尾中抽离了出来,带着不可置信的愤怒与不甘,一拳打歪他的脸。
裴曦灵没想到他承认的如此干脆,心口燎起了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相柳什么路数,你怎么敢让他当这个王?”
相柳为了上位,发动政变伤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完全与君爱臣民的底律背道而驰,这小子是怎么敢让他上位的?
“妖族怎么能交到这种妖的手里?”裴曦灵气得太阳穴突突跳,“走,相柳尚未继位,此时前去阻止还来得及。”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裴曦灵,来不及的,没时间了。”他歪着头,脸颊火辣辣地疼,怕她没听懂,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时间了,裴曦灵。”
裴曦灵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开门:“没个屁的时间。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传承阵认的相柳,但我知道这东西启动和运行需要时间,我来得及。”
打断一族传承仪式后果严重,但即使事后被问责,她依然要去。
季暄和长腿一迈,一巴掌压住已经打开一条缝的殿门:“你不能去。传承一旦开始,谁都不能阻止,你若是强行打断,会被大阵搅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他压上她的手背,声音低了几分,求道:“姐姐,别去。”
殿门打开又合上,廊上守着相柳的日万疑惑歪头,以为季暄和找他有事,屁颠屁颠走到门前:“主子,咋了?”
季暄和死死压着门,紧着喉咙:“退开!”
日万摸摸脑袋:“哦。”
裴曦灵被这一对主仆气笑了,她提膝顶开季暄和,锁住他的手腕把人反剪压在门上:“若我没记错,你这个随从,好像还被相柳打断过腿吧?”她挑了挑眉,又加了一条劝说的理由:“你就甘心让相柳日后高你一头,甚至可以踩断你的腿?”
龙崽子即使处境落于下风,依旧昂着他那颗高贵的头颅。
裴曦灵不信他愿意屈居人下,换着法子激他:“骁勇善战的季将军,明明军功等身,到头来却要被一个爱走旁门左道的蠢蛇抢走王位。季暄和,你也不过如此,是我高看你了。先前如此恣意,原来都是我面前虚张声势。”
季暄和被顶得肋疼,他忍着岔气:“你不必激我。相柳本性不坏,我和他虽是政敌,但他从未在粮草上做过手脚,甚至处理过贪污的押送官。对于妖族,他忠心耿耿。”
“我知你制裁相柳是为了震慑五界,警告他们不许随意政变。但是妖族被龙族领导着战斗了几千年,早已是千疮百孔,自上一代开始止战,这才有所喘息。妖族需要一个新面貌,裴曦灵,换皮总是要流血的。”
“至于龙族,五界只剩我一条纯血龙了,那些混血种爱去哪去哪,反正有我在,五界之中他们掀不起风浪。而我嘛,我也想好了,”他顿了一下,仿佛预知般提前召出龙甲覆身,黑色鳞片瞬间包满躯干,确认龙化完毕,他这才继续道:“我不打算在妖族待了。”
裴曦灵在他覆鳞时便感觉他肯定要语出惊人,听到结果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拎起他的后颈,抬腿就是一脚。
嘭!
一道黑影快速穿过空旷的大殿,甚至擦出了音爆。沿途的帷幔被狂风掀起,避之不及般高高扬起。黑影正中浮雕高墙上玉龙的爪间,深深嵌进墙里。
裴曦灵理平踹皱的衣摆,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你刚说什么?”
季暄和陷在墙里,四周便是玉龙的利爪。他四肢抽了一下,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在妖族待了。”
裴曦灵很平静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季暄和。”
他仰着头,一双眼睛被观音的柔光照亮,满眼认真:“我是认真的。”
裴曦灵抽出不渡剑,身后的庄严法相显现,慈眉善目的水月观音本该悲天悯人,此刻白纱遮目,却是只杀不渡之意。
半捧柔光照亮她的侧脸——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她闪身到了近前,一脚将人踹下,剑指他喉,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季暄和微微撑起上半身,看清那满头白发,他有些怔愣:“居然全白了么……”
出于防御本能,他的身体自动龙化,头顶冒出金灿灿的龙角,恐吓敌人般滋滋爆电。他吐掉嘴里的血,笑得顽强:“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我可以当做没听见。”她一脚踩上他的胸口,“龙族万年基业说弃就弃,季暄和,你这七年就是这样把脑子练坏的吗?”
他眼神剧烈动荡起来,修长的手指抓在地上,指甲扣进地,留下十道清晰的划痕,“我没有。”他抬起头,“可是裴曦灵,真的,没时间了……”
没时间没时间,到底是哪里没时间?
裴曦灵生平最讨厌旁人与她打哑谜。不渡挑起他的下巴,她的另一只手快速掐诀,浑厚巫力眨眼间便在二人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你到底在和相柳做什么?若是还不说,我就真的要动手了。”
武力逼问一触即发,就在这时,
嗡——
嗡——
嗡——
三声厚重的钟声传来,整个妖都都沸腾了,廊上也开始躁动,殿门被敲响,日万递出的密令羽无视门上法阵,飘至二人中间:“相柳继位,牢笼已回巫。”
季暄和长舒一口气,无视下巴被剑划伤,任由脑袋倒回了地上。他闭上眼,眉宇间满是轻松道:“结束了。”
不渡剑紧紧逼近他的咽喉,裴曦灵听着殿外的躁动,着实有些不明白他的举动:“结束什么?相柳上位,你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你在放松什么?”她脚下用力,换得对方一声闷哼。
季暄和看了她一眼,手指尝试拨开不渡,却被不渡重重敲了一下。他嗤笑一声,手心贴上她的小腿,缓解几分心口的压力。
他恢复了之前的漫不经心:“揍我还是听计划,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