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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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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汐市的十二月,寒风像是终于磨利了爪牙,呼啸着穿过校园光秃的枝桠。天空总是阴沉着脸,吝啬地不肯多施舍一点阳光。距离那场无疾而终的初雪邀约,已经过去了一周。
颜夏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循环。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手机,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四色方块头像上冒出红点。每一次振动都让她心跳漏拍,但大多时候只是公众号的新关注提醒,或者“减肥成功”群里的插科打诨。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程朗这件事,对她来说,不再是一场无声的雪崩,而更像是一场缓慢而持续的凌迟。
起初只是些细碎的迹象——看到他前一天晚上发来的“晚安”,能让她第二天一整天嘴角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去食堂会下意识地点他推荐过的糖醋排骨,仿佛能从中尝出一点他存在的证据;每周三的轮滑练习成了她日历上唯一被用荧光笔标亮的日子,她贪恋着他指尖偶尔为了扶稳她而传来的温度,那短暂的触碰像微弱的电流,能在她心里激起一整天的涟漪。
直到一个失眠的深夜,她蜷在被窝里,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相册。里面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模糊的、偷拍的身影——他在轮滑场上飞跃的瞬间、他低头操作手机时垂下的睫毛、他在路灯下等她时被拉得长长的影子……这些她以为微不足道的收藏,此刻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侥幸。她惊觉,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心思,早已在心底堆积成山,在此刻轰然作响,震得她耳膜发聩,心口发疼。
她几乎是颤抖着点开了“减肥成功”群,那时已是凌晨一点多。
「姐妹们,我好像……完蛋了。」她发出这条没头没尾的消息,配了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包。
本以为她们都睡了,没想到手机很快接连震动起来。
林清玥先是发来一串问号,紧接着直接弹了语音通话过来,声音还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但语气急切:“宝!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宋昭茉也很快出现,言简意赅:「说清楚,什么完蛋?」
颜夏吸了吸鼻子,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我好像,真的,特别喜欢程朗。」
群里沉默了几秒。
然后林清玥的语音条如同连环炮般炸响:“啊啊啊啊!就这?!我以为什么大事!这是好事啊颜小夏!程朗学长多好啊!又帅又温柔,轮滑玩得溜,还会帮你跑乐跑!你早就该喜欢上他了!”
宋昭茉则显得冷静许多,她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你之前和我们分享的事情,我感觉程朗学长确实表现出了一些对你有好感的迹象,比如主动教学、记住你的课表、生日特意赶来等等。但是,‘特别喜欢’这个程度,意味着你的情感投入很深。你确定吗?还是只是一时上头的依赖?」
颜夏看着屏幕,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然后认真地回复:「我确定。不是依赖。我会因为他一条简单的回复开心很久,会偷偷存他的照片,会期待每一次见面,哪怕只是路上偶遇的那几分钟。我看到好吃的会想他喜不喜欢,听到好听的歌会想分享给他……茉茉,这种感觉,就像心里突然住进了一个人,他不在的时候,那里就空荡荡的。」
这次,连宋昭茉都沉默了片刻,然后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
林清玥迫不及待地问:「那你还等什么?表白啊!趁热打铁!」
宋昭茉则谨慎得多:「表白需要时机和策略。建议你先试探一下他最近的态度,避免直接行动导致尴尬。毕竟你们在同一个社团,以后还要见面。」
“试探”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入颜夏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她不敢当面说,怕看到他脸上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为难或错愕,那会像针一样扎破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她也不敢在微信上直接说,怕那个冰冷的“已读不回”或者客套的官方回复,会让她连最后一点幻想都维持不住。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周,她终于想出一个自以为聪明又隐蔽的主意。
那天下了一场细碎的小雪,雪花落地即化,只在灌木丛和车顶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湿痕。趁着夜色和细雪的掩护,颜夏像个心虚的小偷,偷偷跑到宿舍楼后那片罕有人至的空地上。寒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她却感觉手心在冒汗。她蹲下身,脱掉手套,用冻得发红的食指,在那些尚未融化的积雪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程朗”两个字。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雪地上那个清晰的名字,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碎这寂静的夜。她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拍下照片,背景是宿舍楼模糊的灯光和纷飞的雪沫,正中央是那两个字,像一个虔诚又怯懦的仪式。
然后,她登上了那个几乎每个星汐医大学生都会关注的校园表白墙。编辑,删掉,再编辑,再删掉。反反复复许多次,最终只留下这样一段话:
「致管理学院的程朗学长:也许我们还不够熟悉,但我想从今天开始了解你。我喜欢你」
发送前,她盯着“发送”按钮看了很久,指尖冰凉。最终还是没敢署名。这样也好,她想,如果他没看到,或者看到了但装作没看到,至少不会让彼此太尴尬。这像是一场赌局,她押上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却给自己留了一条最卑微的退路。
那一夜,颜夏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积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的画面,雪地上“程朗”两个字随着雪水一起扭曲、消失,最后只剩一片泥泞的空地。她从梦中惊醒好几次,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焦虑不安的脸庞。
第二天一早,天空依旧阴沉。她几乎是颤抖着点开了表白墙的主页。那条动态果然已经发布,下面已经有了几十条评论。
“蹲一个后续!”
“管理学院的程朗?是轮滑社那个很帅的学长吗?”
“姐妹勇敢冲!”
“祝福99!”
……
她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条一条往下翻。突然,她的手指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一条留言刺眼地跳了出来:
「我认识程朗,已经转告他了。」
是谁?是董昭天?还是高宇泽?或者是其他她不知道的、认识程朗的人?颜夏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留言在她眼前不断放大。
一整个上午的课,她都上得心不在焉。教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生理机制,她却只觉得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课本摊在桌上,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处画着一个又一个凌乱的圆圈。课间她不停地刷新着手机,既期待又害怕看到他的回复,或者任何与他相关的动静。每一次手机的震动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
“颜夏,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旁边的周雨涵关切地问。
“没、没事,可能有点没睡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中午放学的铃声刚响,她的手机就尖锐地震动起来。不是群消息,不是公众号通知,屏幕上跳出的那个名字,让她手猛地一抖,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课桌上。
「表白墙上的,是你吗?」
他猜到了。如此直接,甚至没有一句寒暄。颜夏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惊觉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指尖冰凉得几乎没有知觉。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回复,简单到吝啬:
「是我。」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的提示反复出现,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她心上烙下一个焦灼的印记。久到颜夏以为网络出了问题,久到她几乎要绝望地认为他不会再回复了。
终于,消息进来了。
「我觉得我们刚认识,彼此还不太了解。先做朋友吧。」
很礼貌,很得体,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可以说,是拒绝里最温和、最给人留面子的一种。可颜夏盯着那行字,感觉心里某个搭建了很久、很用心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回复:
「好。」
放下手机,她对着食堂窗口里琳琅满目的菜品发了很久的呆。林薇问她怎么了,想吃什么,她只是摇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不太饿,你们吃吧。”
其实他说得对。他们确实还不够了解。她连他喜欢什么颜色、最爱吃什么菜、为什么有时候眼神会突然变得沉寂、为什么明明很聪明却对成绩毫不在意……这些她都不知道。仅凭着几次轮滑练习、几次乐跑交接、几次偶遇闲聊和共同的音乐喜好,就一头栽了进去,确实太草率,太冲动,太……一厢情愿了。
她试图用理智来说服自己,可心口那闷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却提醒着她情感的失控。
然而,真正的难过,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才缓慢而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照常约他去轮滑,他说:「最近课业有点忙,可能去不了。」
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他回:「已经和室友约好了。」
就连每周三固定的轮滑社集体活动,他也开始找各种理由缺席。董昭天在群里咋咋呼呼地问:「朗哥呢?又缺席?」他会淡淡地回一句:「有点事。」
起初,颜夏还抱着一点点微弱的希望,或许他是真的忙,真的有事。她甚至还在“减肥成功”群里为他辩解。
直到那次社团聚会。高宇泽在群里热情地招呼大家周末一起去吃新开的烤鱼店。颜夏看着那个群公告,犹豫了很久,还是特意@了程朗,问了一句:「学长去吗?」
这一次,他回得不算慢。
「今天不太舒服,不去了。」
几乎是同时,颜夏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王者荣耀——这个他曾经用来拒绝她初雪邀约的理由。在好友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她悄悄关注了的ID,赫然显示着——「在线组队中」,状态是激战正酣的“游戏中”。
原来所谓的不舒服,只是不想见她的借口。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为她编了。
那一刻,手机屏幕的光冷冷地照在她脸上。她反而异常平静下来,心里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也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她退出游戏,删除了输入框里已经打好的“你明明在玩游戏”,那带着质问和委屈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她重新打了一行字,发送:
「好的,好好休息。」
有些答案,不必追问就已经很清楚。他不仅在拒绝她的表白,更在用行动,清晰而坚定地划清界限。那些曾经的“顺手帮忙”、那些夜晚短暂的同行、那些关于许嵩的共鸣、那句“把两只手都给你”……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模糊而不真实。
那天晚上,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室友们要么去约会,要么去图书馆了。她关上灯,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她打开了WPS,没有写关于表白和被拒的任何细节,只是记录了一场雪的消融,用极其隐晦的笔触:
“初雪来得轰轰烈烈,走得悄无声息。就像某些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故事。但雪水渗入土壤,或许会在来年春天,滋养出新的可能。而我们,就停在这个冬天,也很好。”
她关上电脑,抱紧膝盖,望着窗外。宿舍楼的灯光在玻璃上反射出她模糊而孤单的影子。窗外,那些曾覆盖着薄雪的景物,早已恢复原本的黯淡颜色。
心里还是难过的,像被掏空了一块,寒风呼呼地往里灌。但更多的,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释然。至少她勇敢过,真诚地表达过,这就够了。至于他选择躲避,选择用沉默和疏远来回应,那是他的权利和自由。
“减肥成功”群里,林清玥和宋昭茉发来了很多安慰的话,她只回了一句:「我没事,就是需要一点时间自己待会儿。」
她们便体贴地不再多问。
只是偶尔,当她独自一人路过空旷的轮滑场时,耳边仿佛还会响起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眼前还会闪过那个倒着滑行、张开双臂对她说“这样方便把两只手都给你”的帅气身影。她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寻找片刻,然后摇摇头,裹紧外套,继续往前走。
寒风依旧凛冽,但她知道,这个冬天,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有些路,终究要一个人滑行。而她,才刚刚学会站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