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语》雨你予你

9、三更引路人

　　我总也忘不掉那个黏腻的夏天，乌云像泡胀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头顶，连呼吸都裹着湿土的腥气。那天我才恍然惊觉，死亡原是有气味的——雨水混着香烛的焦糊、纸钱的灰味，还有老屋墙角青苔的霉腥，缠在鼻尖，挥之不去。

　　姥姥住院时，母亲待她好得无可挑剔。放学回家那天，餐桌对面坐着个陌生老人，头上缠满厚厚的绷带，像裹着一层僵硬的棉絮。直到她缓缓转过头，我才从那片浑浊里，认出了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我埋着头扒拉米饭，喉咙像被湿泥堵住，"姥姥"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没能说出口。母亲说姥姥要出院了，我机械地点头，仿佛这只是一件和我无关的寻常事，连心跳都懒得为它波动一下。

　　姥姥住的山里，那座青瓦老屋是我童年仅有的暖。每次回去，她总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些零食，都是小姨大姨孝敬的，她自己却舍不得尝一口。母亲是最小的女儿，自幼体弱，最得姥姥疼惜。记忆里，姥姥总把最好的东西往母亲手里塞，自己嚼着干涩的粗粮，眉眼间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像夏日里突然劈下的雷。我正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母亲脸色惨白地冲进来，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快换衣服，回姥姥家！"我心里咯噔一下，某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窗外的雨越下越疯。姥姥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她养的老黄狗在雨里呜咽，声音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大姨小姨红着眼眶忙碌，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母亲跪在姥姥床边，一遍遍唤着"娘"，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着竟有些滑稽，又有些让人窒息。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连成水帘，把整个世界都泡得发潮。周围的哭声此起彼伏，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住。堂姐见我呆立着，轻声说："去睡会儿吧。"我听话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全是压抑的啜泣和哗啦啦的雨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不得安宁。

　　凌晨时分，我被人叫醒。雨下得更急了，电闪雷鸣中，几个人抬着棺材开始绕村行走——这是当地的习俗，说是要给逝者"引路"。泥泞的小路上，送葬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有人滑倒在泥水里，哭声混着雨声，撕心裂肺，却让我觉得异常遥远，仿佛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默片。我看见母亲跌坐在泥地里，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像一只被雨打湿的丧家之犬，却还挣扎着要跟上队伍。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连悲伤都显得如此廉价。

　　出殡那天，雨小了些，却依旧下个不停，像老天也在无病呻吟。远房亲戚们冒雨赶来，一进门就扑在灵前痛哭，姿态夸张得像在演戏。母亲跪在最前面，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早已哭到说不出话，只剩空洞的呜咽。我站在人群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堵得难受，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哥哥和堂姐们在流泪，可那泪水轻飘飘的，远没有长辈们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或许，我们都只是在扮演着悲伤的角色。

　　"这是你姥姥，你咋不哭呢？"母亲带着责备的目光看向我，那目光像针，扎得我有些难堪。我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堵得厉害。我不是不难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难过，或者说，我根本不确定，这份难过是否真的属于我。我向来是个局外人，看着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躲在角落里。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姥姥生前坐过的藤椅，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霉味，泪水突然决堤。原来不是我不会哭，只是在众人面前，连悲伤都需要表演，而我偏偏不擅长演戏。我想起姥姥温暖的笑容，想起她总把最好的留给我们，想起母亲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些碎片般的记忆涌上来，让我哭得不能自已，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那场雨下了整整三天，仿佛连老天都在为这场离别煽情。后来每次下雨，我都会想起那个潮湿的夏天，想起姥姥的葬礼，想起母亲崩溃的泪水。原来有些情感，越是深刻，越难以在当下表达；有些离别，越是痛苦，越让人觉得虚无。就像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至亲的离去，会让我既感到窒息的悲伤，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解脱。

　　雨终究是停了，太阳出来，把一切都晒干，仿佛那场漫长的雨从未下过。可我心里的雨，却在很多个深夜，悄无声息地落下。它淋湿了我的回忆，浸泡着我的灵魂，让我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咀嚼着那份迟来的悲伤，直到把自己也泡得发潮、发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说到底，我们不过都是这世间的过客，相遇是偶然，离别是必然，而那些所谓的深情，或许也只是一场自我感动的骗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