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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和谐音 ...

  •   维也纳爱乐乐团,凝重的音乐厅。
      时樱坐在王谕身边,背脊挺直,符合一切规训。
      舞台上,每一个音符都在完美运行,时樱试图沉浸进去。
      但她的脑子里有杂音。
      是舟瑜在“锈钥匙”酒吧砸下的刺耳和弦,是Miles Davis小号里故意漏气的沙哑,是老风扇在即兴结束后的空洞转动声。
      王谕微微倾身,低语:“这段华彩乐章,克莱斯勒的演绎堪称典范。”
      时樱“嗯”了一声。
      她想的却是舟瑜的话:“有时候,最美的音符就是你故意弹错的那个。”
      中场休息。
      水晶吊灯下,人们端着香槟,语言是另一种形式的乐谱,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的声部。
      “你跟舟瑜学琴,”王谕无意提起,“有什么特别的收获吗?”
      时樱看着杯中上升的气泡:“他告诉我,弹琴前先想清楚是为了什么。”
      “很有趣的观点。那么,你的答案呢?”
      “还没找到。”时樱说。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至少不是为了你们。
      王谕看着她:“你最近有些不一样了。艺术节那次,还有现在。像……一团形状不确定的云。”
      “云是自由的。”时樱说。
      “但容易消散。稳定的形态更有力量,比如山。”
      下半场是勃拉姆斯。宏大的结构,纠缠的情感。
      两天后,晚餐。
      时远放下汤匙。
      “王谕母亲今天打电话,”他看向时樱,“她说王谕觉得你最近心思有些飘,提到了那个叫舟瑜的音乐人。”
      林攸夹菜的动作没有停顿,但他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因为我在学不同的音乐风格。”时樱说。
      “不同的风格?学那些离经叛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个舟瑜,离婚,混迹酒吧,生活混乱!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他?你知道这会对你的名声,对我们家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
      王阅轻声打圆场:“小樱只是好奇,她有分寸的。”
      “什么分寸?跟那种人在一起,能学到什么分寸!从今天起,不准再去他那里。周三放学,司机直接接你回家。”
      空气凝固了。时樱放下筷子。
      “爸,下次钢琴月考,如果我拿到第一,你能不能不再管我跟谁学琴?”
      时远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提出条件。他习惯的是女儿的顺从,沉默的接受。
      “你在跟我谈条件?”
      “我在说一个可能性。用你认可的完美,换取一点你眼中的混乱。这很公平。”时樱说。
      时远看着她,最终,扯出一点笑意:“好……如果你能做到,我暂时不管。但如果做不到,以后你所有的课程,都必须按照我的安排。”
      “成交。”时樱说。
      周三。
      舟瑜的工作室比平时更乱,烟灰缸满了,乐谱堆即将坍塌。
      时樱把和父亲的交易告诉了他。
      舟瑜听完,没发表评论。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知道考试不能随意。”
      “也知道你父亲的种种担忧。”
      他转过身,看不出情绪:“所以,我们取消师生关系吧。”
      时樱怔住了。
      她预想了他的愤怒,嘲讽,甚至他的鼓励,唯独没想过是平静的放弃。
      “为什么?”
      “我是个麻烦。而你,看起来正试图从一个麻烦跳进另一个更大的麻烦。”他扯了扯嘴角,“我教不了你怎么考第一。我只会教你怎么把第一搞砸。”
      “我不想停止。”时樱陌生的执拗。
      舟瑜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万一我真是个流氓,把你……”
      他停了下,找了个不那么尖锐的词,“……把你带坏了。你不怕吗?”
      时樱迎着他的目光。
      她想起玉照的话,想起酒吧里他自毁式的演奏,想起父亲震怒的脸。
      也许是怕的。
      但另一种东西更强烈——对真实、哪怕是痛苦的真实的渴望。
      “比起成为一个完美的标本,我更怕从来没活过。”她说。
      舟瑜脸上的玩笑慢慢褪去。他看了她很久,最后只是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
      “随你吧。不过考级曲目别来找我,那玩意儿我早就忘光了。”
      他走到钢琴前,按下一个低音。
      “今天上课。主题是,怎么在规则的框架里,埋下背叛的种子。”
      时樱走过去。
      他没看她,手指在琴键上游移,弹奏的是一段看似规整的古典练习曲,但在几个和弦上,他做了变化,让整个乐句带上了不确定的危险。
      “看见没?颠覆不总是轰轰烈烈。有时候,它只是一个节奏的迟疑。”他说。
      那天离开时,舟瑜扔给她一本破旧的乐谱。
      “巴赫的平均律。
      规则的典范。试试塞点你自己的东西进去。记住,是缝隙,不是拆墙。”
      时樱抱着乐谱回家。
      客厅里,林攸在给那盆薄荷浇水。
      水珠挂在叶子上。
      “爸联系了一个新的钢琴老师。”林攸说,没抬头,“明天试课。”
      “嗯。”时樱应道。
      她回到房间,翻开巴赫的乐谱,看了很久,然后在小节旁边,画了一个舟瑜教她的记号。
      过了一周。
      门铃响时,时樱正对着那盆被舟瑜上次不小心碰翻,泥土散落一地的薄荷发呆。
      叶片蔫垂,林攸清理了残局,只留下花盆和一株看起来尚存生机的嫩枝,搁在阳台角落。
      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她愣了好几秒。
      是舟瑜!
      但好像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舟瑜。
      乱蓬蓬的头发此刻很利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深色衬衫,甚至打了条领带。
      只有那双眼睛里的散漫,还是原样。
      “你……”时樱一时语塞。
      舟瑜越过她走进来,目光扫过客厅。
      “临时接个活,赚点酒钱。”他也没想到是时樱,“时樱同学是吧?我是舟老师,来试课。”
      时远从书房出来,随便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稍微舒展了些,好像都没看清他:“老师怎么称呼?”
      “我姓周,周瑜。”舟瑜面不改色,伸出手,握手的样子居然很标准,“弓长周,瑜是周瑜的瑜。”
      时远和他握了手:“……周老师看起来很年轻。”
      “模仿秀出身,”舟瑜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冲淡了些许正经,“主要模仿一些比较有名的钢琴家。”
      时远似乎没太听明白,但懒得深究:“小女的钢琴就麻烦您了。她明年要考级,需要规范一下。”
      “明白,规矩之内的完美,我的强项。”舟瑜点头,说得一本正经。
      时樱看着他,感觉在看一场荒诞剧。
      直到时远离开,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人,舟瑜才冲她眨了下眼,用口型说:“惊喜吗?”
      他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手指拂过琴键,没发出声音。
      “怎么样,我这身行头?租金一天花了我不少,回头从你学费里扣。”
      “……为什么?”时樱问。
      “生存策略。”他拉开琴凳坐下,“你爸要的是规整,我就给他规整。至于内核……”
      他敲下一个音,“还是我的。”
      他让她弹一首肖邦。
      时樱坐下,手指放在熟悉的琴键上。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
      音符流畅,复刻了一切要求。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播放器了。
      舟瑜静静听着。
      到了那个华彩乐句,她手腕一沉,让那个和弦带了点忧郁。
      演奏结束。
      余音在客厅里散去。
      舟瑜没说话,看着她。
      过了几秒钟,他嘴角慢慢勾起。
      “不错,规整,像个……嗯,标本。”
      他走到她身边,手指点在那个被她“篡改”的和弦上。
      “尤其是这里,这个处理,很‘舟瑜’。”
      时樱的心轻轻跳了一下。
      “下次课,继续模仿。”他合上琴盖,“记得把学费准备好,现金。”
      他离开时,经过阳台,目光在那盆残存的薄荷上停留了一瞬。
      “哦,这个,不好意思,上次不小心。生命力强的玩意儿,死不了。”
      林攸在图书馆待了整个下午。
      他找到了十年前的文艺版,纸张上,有一个乐团解散的简短报道,措辞含糊。
      他复印了那页纸。
      他又在网络,找到了一些帖子,提到当年一位年轻钢琴家,因一次商演中“严重行为失当”而被乐团开除,断送乐界前程。
      发帖人用语刻薄,称其“自毁长城”。
      几天后,一份打印出来的、关于某企业因代言人私生活丑闻,导致股价暴跌、被打压的案例,出现在时樱房间,压在她的爵士乐CD下面。
      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但时樱看懂了。
      她拿起报告,又看了看窗台上空荡荡的花盆。
      晚上,她看到林攸在阳台,正将那株抢救出来的薄荷嫩枝,扦插到一个更小的,黑色塑料盆里。
      “还能活吗?”时樱问。
      “不知道。”林攸没有回头,继续填土,“试试看。”
      “周老师”的课程进行得异常顺利。
      时樱的月考曲目在他的“规范”指导下,技巧日渐精炼。
      时远偶尔会在客厅驻足听一会儿,脸上难得露出满意。
      但课程从不按满一小时。
      最后十分钟,舟瑜会合上琴盖,宣布:“理论结束。现在上实践。”
      实践课与考级无关。
      有时,他会播放《Kind of Blue》,在那些似乎没有方向的音符里,对时樱说:“听……人生大多时候是寻找,可惜考试只考陈述。”
      有时,他会突然问:“你觉得那盆薄荷,现在在想什么?”
      时樱答不上来。
      “它在想,妈的,换个盆还挺舒服。”舟瑜自问自答,手指随意敲着琴键。
      他开始带她外出实践。
      用的是“采风”之类的理由,时间在她课余范围内。
      时远对这种“艺术家的古怪”勉强容忍了,只要女儿成绩漂亮。
      第一次外出,舟瑜带她去了一个嘈杂的公园,那里有个老年合唱团,跑调得理直气壮。
      “听听,”舟瑜找了个长椅坐下,递给时樱一罐热奶茶,“这才是活着的音乐,充满毫不在乎。”
      时樱看着他们,又看看身边这个穿着租来衬衫的男人,他眼神好像有种专注。
      第二次,他带她穿过一条狭窄,墙面布满涂鸦的巷子。
      一个流浪汉靠在墙边,用口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面前放着一顶破旧帽子。
      舟瑜停下来,听了会,然后从钱包里拿出零钱,弯腰放进帽子里。
      走远后,他才说:“那个流浪汉唱的,是百分之百的自己,哪怕百分之九十九是噪音。”
      他们路过一家二手书店,舟瑜钻进去,出来时拿着一本书,是加缪的《鼠疫》。
      “报酬。”他把书塞给时樱,“下次实践的教材。”
      回到家,时樱翻开那本书。
      扉页上有人写着:“在规则这座巨大的防疫所里,我们都是潜在的感染者,也是沉默的抵抗者。”
      她不确定这是前任读者的批注,还是舟瑜写的。
      林攸注意到了她的外出。
      他没问,只是在她某次晚归后,发现那盆黑色塑料盆里的薄荷旁,多了一包植物营养液。
      钢琴月考临近。
      “周老师”的课上,时樱完美地弹完了整首曲子。
      舟瑜听完,挑了挑眉:“技术上……可以拿分。”
      然后他看着她:“但你呢?时樱,我只看到一个叫‘优等生’的机器人在演奏。”
      他走到窗边,指着楼下修剪整齐的冬青丛,和角落里一丛无人打理、却泼辣的野菊。
      “规整是一种美,野蛮生长是另一种。你的问题在于,你明明心里长着野草,手上却只想修剪出盆栽。”
      他让她再弹一遍那个华彩。
      “这次,把你上次在街心公园听到的跑调,把那个流浪汉口琴里的沙哑,把你心里那点不想被规则吃掉的东西,塞一点点进去……就一点点,像在汤里撒一颗盐。”
      时樱的手指悬在琴键上。
      她感到紧张,像第一次站在“锈钥匙”酒吧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落下手指……
      舟瑜笑了。
      不是虎牙尖尖的那种笑,而是眼睛微微弯了一下。
      “很好……开始在自己音乐里下毒了。”
      那天晚上,时樱在房间里读《鼠疫》。
      里厄医生在瘟疫包围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履行他的职责,不是因为英雄主义,而是因为“这是唯一该做的事情”。
      她合上书,看着窗外。
      城市的灯光,像一片虚假的星河,但她能感觉到,这片星海之下,有多少“周老师”的面具。
      她拿起笔,在那本旧书的批注下,写下:“那么,选择感染什么,就是自由。”
      晚餐,气氛依旧。
      时远放下汤匙,目光落在餐中央的雕花上。
      “时樱,你那张CD,封面上那个戴墨镜的黑人,是什么?”
      时樱夹菜的手停在半空,她垂下眼:“……是爵士乐。”
      “爵士乐。那种,醉醺醺的人弹的玩意儿?”他的视线终于转向她,“谁给你的?”
      时樱沉默。
      她大脑飞速运转,却抓不住一个合适的答案。
      桌布下,她的手指紧张起来。
      王阅试图缓和:“也许是同学之间借的……”
      时远打断她:“时樱会听这种‘自由散漫’的东西?我看是那个舟瑜吧?不三不四,带坏风气,你还在跟他来往?”
      就在讲话越来越锐利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CD是我的。”
      林攸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丝不乱。
      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时远皱起眉:“你的?”
      林攸抬起眼:“嗯。我借给她的。”
      “你听这个?”
      “偶尔。”
      林攸起身,从一旁拿出打印好的文件,递给时远,
      “这是我正在做的一个课外研究。《非规律性音乐对青少年思维解决能力的影响分析》。”
      标题长得让时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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