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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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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时间像一条缓慢愈合的伤口,表面的结痂下,是新生血肉的脆弱生长。在江修然极致耐心的守护下,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地冲刷着温景铄冰封的心河。那场清晨的崩溃与江修然随之而来的、斩钉截铁的宣言,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终究是激起了不同以往的涟漪。温景铄依旧沉默,依旧丧失气力,对外界反应迟钝,但他身上那种近乎决绝的、将一切关怀隔绝在外的屏障,似乎变薄了些许。
距离那个崩溃的清晨已过去两个多月,窗外的季节从深秋步入了凛冬。江修然的存在,如同这老屋里新添的、最稳固的一件家具,成为了温景铄混沌世界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坐标。
温景铄不再在江修然递水时明显地僵硬,偶尔,在江修然讲述他们年少趣事时,他空洞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回想”的波动。夜里惊醒时,他虽然依旧不会主动呼唤,但当江修然闻声而来,握住他冰凉的手时,他反握的力道,会比之前更实在一点,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一些。
这些变化微乎其微,如同早春冰雪初融时,冰面下几乎无法察觉的潺潺水声,但江修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喜或催促,只是将这份观察默默藏在心里,更加细致地调整着自己的照顾。他知道,解冻的过程急不得,任何一点外力的强求,都可能让那刚刚松动的冰层再次冻结。
渐渐的,江修然不再需要每天敲门,玄关的鞋柜里固定放着他的拖鞋,洗手间的镜柜里有他的剃须刀,他的笔记本电脑可以时不时的在客厅的餐桌上打开,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远程工作。这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最大限度地尊重着温景铄那敏感如触角的神经。
温景铄的状态像潮汐,有退也有进。除了上次说了很长一句之后温景铄大多数时候又回到了单字回应,他依旧沉默,可以对着窗外光秃的树枝发一整天的呆。但江修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端过去的饭菜,有时会被吃掉大半,而不是象征性地动一两口;他递过去的热水,温景铄会接过去,捧在手里,任由那点暖意透过掌心传递。甚至有时候江修然一旦离开温景铄的视线范围,他会不由自主的皱眉看着江修然离开的方向,可当江修然回来,温景铄会闭上眼睛,眉宇间的褶皱会不自觉地舒展一些。
午后的阳光难得地慷慨,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铺着旧格子桌布的餐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江修然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合上电脑,走出书房,看到温景铄正蜷在沙发那个他常待的角落里,身上盖着江修然给他搭的薄毯,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新绿的梧桐树上,有些怔忡。
忽然,看到温景铄的视线缓缓移动,越过阳光中飞舞的尘埃,最终,定格在了客厅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颜色沉黯的立柜上。
这是温景铄父母留下的老式柜子,似乎一直也没有被打开过。上面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江修然突然意识到这是温景铄他母亲存放重要物品的抽屉。
江修然的心微微一动。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去厨房重新热了两杯牛奶,端过去,将其中一杯放在温景铄面前的茶几上。
“今天阳光很好。”江修然在他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声音平和,像在谈论最寻常的天气。
温景铄没有回应,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个抽屉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江修然没有再找话题,只是陪着他一起沉默。阳光在室内缓慢移动,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
过了许久,久到江修然以为温景铄又沉浸回了自己的世界,准备起身去准备晚餐时,温景铄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个抽屉……一直没敢动。”
江修然的动作顿住了,他重新坐稳,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全神贯注的倾听姿态。他没有催促,只是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温景铄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里面……有我妈的一些东西,可能……还有我爸的。”他提到“我爸”时,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
江修然立刻明白了。整理遗物,对于尚未从悲痛中走出的人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那意味着要亲手触摸死亡的痕迹,要将鲜活的生命最终归纳为冰冷的物件,要直面那些再也无法复刻的过往。
“需要我陪你吗?”江修然轻声问,他没有说“我帮你”,而是“陪你”。这其中的差别,至关重要。
温景书抬起头,看向江修然。阳光照进他深陷的眼窝,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翻涌着恐惧、犹豫,以及一丝……微弱的、寻求支撑的渴望。他看了江修然很久,像是在确认这份陪伴的可靠性,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嗯。”
这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江修然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他站起身,走到立柜前,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回头征询地看向温景铄。只见温景铄也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站在江修然身边,像即将共同面对一场风暴。
柜门并没有上锁,只是因久未开启,合页有些滞涩。江修然握住那冰凉的黄铜把手,稍稍用力。
“嘎吱——”
一声沉闷的、带着岁月尘埃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修然轻轻拉开了那个尘封的抽屉。
随着柜门的开启,一股混合着樟脑、旧纸张和淡淡纺织物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却带着一种时光凝固般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陈旧感。温景铄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
阳光斜斜地照进柜内,照亮了空气中瞬间飞扬起来的、细小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些承载着过往的物件。
抽屉里最上面是一个暗红色的绒布盒子。温景铄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本深红色的户口本,以及……两本更小、更陈旧的暗红色结婚证。
温景铄拿起那本结婚证,翻开。照片上是两张极其年轻的面庞,父亲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眉眼英挺,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质朴笑容;母亲扎着两条麻花辫,靠在父亲肩头,笑靥如花。照片已经泛黄,但那份几乎要溢出画面的幸福,却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狠狠地撞击在温景铄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父母,仿佛要通过目光将他们从那个凝固的时空里拽回来。他的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起来,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塑料封膜上。
那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被撕裂的悲鸣。
江修然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递纸巾。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温景铄微微摇晃的身体,将一股支撑的力量传递给他。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温景铄需要的是尽情地宣泄。
过了好一会儿,温景铄的颤抖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蜷缩姿势,声音从毯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哭腔和一种令人心惊的麻木:
“……都是我。”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扎进江修然的耳膜。
江修然呼吸一窒,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温景铄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不需要提问,也不需要回应,他只是发愣的看着手中的东西。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巨大的负罪感彻底吞噬、理智几乎燃烧殆尽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尖锐,却又弥漫开一种无力的冰凉。
他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是荒谬的、不合理的归因。那两场车祸是独立的、不幸的意外,与温景铄那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没有任何直接的、必然的因果关系。他甚至可以用最清晰的逻辑,列举出无数种可能来反驳这种扭曲的认知。
可是,他能说出口吗?
对着一个已经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惩罚了自己这么多年,并且显然已经完全内化了这种错误认知的人,那些冷冰冰的、理性的分析,会有用吗?会不会像一把刀子,反而更深刻地伤害到他,让他觉得连自己最后一点“承担责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从而陷入更深的虚无?
江修然的心,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的挣扎。最终,他没有选择用理性去驳斥,也没有违心地去附和那荒谬的指控。
江修然沉默地搀扶着他,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慢慢坐回沙发。才用极轻的声音问:“要放回去吗?”
温景铄摇了摇头,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看着江修然,眼神里是破碎的痛苦,却也有了一种奇异的、想要倾诉的冲动。
“他们……以前很好。”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费力地挖掘出来,“我爸……话不多,但很爱笑。我妈……以前不是后来那样的。她会做很好吃的酸菜鱼,会在我爸下班时,到门口等他……”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话语凌乱,时序颠倒。他讲起小时候父亲抱着他站在家前面花坛那丛鸡冠花前面微笑拍照,讲起母亲在厨房里边唱歌边炒菜,讲起一家三口在周末去公园划船,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江修然安静地听着,不做任何评判,只是在他停顿时,用一个简单的“嗯”或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他仿佛透过温景铄破碎的描述,看到了那个曾经温暖、完整的小家庭,看到了那个尚未被悲剧阴影笼罩的、拥有明亮眼神的小小温景铄。
然而,幸福的回忆总是短暂。温景铄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他握紧了手中的结婚证,指节泛白。
“那天……也是下雨。”他的声音变得空洞,“很大的雨……我在等我爸来学校接我下晚自习,我妈在家等他回来吃饭……菜热了又热……”
江修然的心揪紧了。他知道,那个改变一切的节点到了。
“我给我爸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温景铄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仿佛再次被拉回了那个绝望的夜晚,“我给我妈打,我打了很久,她……她说,手机就掉了……然后,我像疯了一样往外跑……雨好大……路上好多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的叙述变得混乱,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到了医院……好多血……白色的布……我妈扑上去……哭得……哭得晕了过去……”他猛地抓住江修然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眼神里充满了十多年前那个夜晚的惊恐和无助,“然后……然后我就没有爸爸了……”
这句话像一声悲鸣,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瘫软在江修然怀里,不再是哭泣,而是像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一样,只剩下沉重的、破碎的呼吸。
“后来,我......那天我本来要跟老板说离职,我上了一个月的班......我......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然后,然后......然后我妈也没了......”温景铄哭的不能自已,“我,我同意的,是我同意她去工作.....是我,又是因为我.......”
江修然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冰冷和颤抖。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为温景铄,也为那个曾经幸福的家庭。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温景铄的头顶,声音低沉而充满了痛惜:
“景铄,我听到了。”
他没有说“都过去了”,也没有说“你要坚强”。他只是承认了那份痛苦的存在,并告诉温景铄,他感受到了。
然后,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无比的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非常痛苦,也非常非常……责怪自己。”
他紧紧握住温景铄试图挣脱的手,力道坚定。
“但是,景铄,你听我说。”
“无论你怎么想,无论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江修然的目光如同最沉静的深海,包容着所有的风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现在,在这里,陪着你。”
“陪你一起……面对这些。”
“陪你一起……记住他们。”
“也陪你一起……承受所有你觉得该承受的东西。”
他没有试图立刻把他从自我指控的深渊里拉出来,而是选择,跳下去,陪他一起待在深渊里。
这一次,温景铄没有抗拒这个拥抱,反而像寻求热源的幼兽,他将额头重重地抵在了江修然的肩膀上。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浸湿了江修然的衣衫。在这个温暖的、接纳一切的怀抱里,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那段恐怖记忆的角落。
仅仅是打开这个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最初也是最深的悲伤,就已经耗尽了两人全部的心力。
江修然伸出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全部的重量和悲伤。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在,我在这里,无论多久。
江修然依旧不知道“怎么办”才是最好的。治愈这样的创伤,没有标准的答案,也没有快捷的路径。但他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或许最艰难,却最不会伤害到温景铄的路——不是强行将他拉出黑暗,而是走进他的黑暗,陪他一起,等待他自己找到那束愿意去触碰的光。
而此刻,温景铄依靠在他肩头的重量,虽然沉重,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那尘封的柜子,和柜子里无法言说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