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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献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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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的介入,以及十八局监理工作的暂停,青阳营造行这边的工程被责令停工整顿。
先是泄洪事故,又是村民闹事,再加上西濑运河的新规划需要推翻修改重新论证,整个工地陷入一种茫然的懈怠。
姜维良带着外甥卷土重来。赵铭这次带着新身份,他顶着“工程监察协理”的名头回归,身边立刻围上一群旧日的跟班。
因为工程出了事,青阳营造行也难辞其咎,必须有人担责。白代坤与姜通判心照不宣,专挑那些埋头干活没有背景的老师傅开刀。
孙左向首当其冲。
工棚里,众人远远看着,心下都明白了:光有能力是不行的,还得有靠山才能站稳脚跟。
白代坤将一包遣散银推过去,叹了口气:“老孙,这是姜大人的意思,我也是身不由己。”
孙左向没接银子,只盯着他:“当年你拉着我说要做点实在的工程。我们从三五个匠人起家,接到第一单修桥的活时,你高兴得喝了整夜。如今傍上姜通判,这青阳营造行,就只剩‘青阳’二字,没有‘营造’的心了。”
“如果没有姜大人,我们连这工程的门都摸不着!还有过去的种种,我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是!”白代坤压低声音,“我会多补你三个月工钱,回去歇着吧。”
恰逢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白管事。”霍宵晴大步走进工棚,径直站到孙左向身侧,“我不知道孙师傅做错了什么竟要遭解聘?孙师傅的能力有目共睹,青阳营造行离了这样的老师傅还能继续运转吗?”
白代坤面色不变:“霍工,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人员调动是在所难免的,不劳您费心。”
霍宵晴皱着眉头一脸不解:“我是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把那些有手艺的人一个个劝退,却留下那些吃白饭的公子哥?你究竟是想做好工程,还是只想借着工程攀附权贵?你要是没有半分匠人之心,何苦来吃这碗手艺饭?还不如直去科场博个功名,岂不更省事便利?”
白代坤脸上那层惯有的圆滑笑容终于再次露出一丝破绽,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霍工,你还是该操心一下自己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姜大人的弹劾奏章此刻怕已送到御案前了。你说,你这次还能逃过去吗?”
“什么?”
……
接下来的几天,工地内外人心浮动。
北山弃渣场那边,搜救仍在继续。所有人竭尽全力寻找丢失的小厮,庞福更是最焦急的那个。失踪的小厮名叫长基,今年不过十四岁。那日他跟着庞福去划定新的弃渣范围,据庞福说,长基走在前面探路,突然脚下一空,连惊呼都来不及便消失了。众人搜寻多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多已认定他凶多吉少。唯独庞福不肯放弃,执拗地一遍遍搜寻。
工程接连出事的风声早已传遍全城。杨五龙坐不住了,再次来到县衙,执意要带两个女儿回家。这次,连杨慧竹都点了头。
她偶然得知慕砚和霍宵晴正在打算修建西濑水渠之事,认为桐城水利不过就是为他人作嫁的基石。一旦西濑之事落定,慕砚必然离开,自己留在此处还有何意义?更何况眼下工程内部的人员流动太大,青阳营造行里,有能耐的匠人一个个被排挤走,剩下的尽是些溜须拍马的草包,她实在不愿再伺候。
杨婉兰却是不肯离开。她早已下定决心会坚守到桐城搬迁的百姓新家建成那天。现如今慕砚殿下和黄滨都不在,只剩霍宵晴独自支撑,她更不能离弃。但眼下最棘手的是长基依然下落不明……
上头的人只顾着问责,却不肯多派人手搜寻,只有霍宵晴和庞福,还有寥寥几个自愿帮忙的汉子还在坚持。
桐城本地的工匠们愈发迷茫了,现如今老大太多,指令混乱,根本不知道该听谁的,又有小道消息纷传,说安西王要撤伙回西濑了,霍工也自身难保要撂摊子了,这桐城的水利多半也是和其他地区的官家工程一般无疾而终了。不少人已在暗中打听其他活计。
而长基的失踪,更成了压垮人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青天白日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
环保部的人开始怀疑是庞福搞得鬼。当时就他们两个挨得最近,一起去弃渣场的,怎么回来就剩一个人了?定是庞福嫉恨长基年纪小又能干,怕地位不保,所以才暗中使坏,肯定是他给他杀了之后抛/尸的!
流言蜚语在工棚里蔓延。环保部的几个小管事甚至当众质问庞福,话里话外暗示他嫌疑最大。
庞福在人群中,不争辩也不反驳。
他能说什么呢?事发之前,他确实与那小孩发生争执,但是只是小矛盾,因为长基毛手毛脚弄洒了勘测用的石灰粉,而厉声责骂过几句,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长基那小子颇有像他以前,半大小子,食量惊人,总是“师傅长、师傅短”地跟在他身后,虽然生得壮实,性子却怯懦听话,只要庞福下令,他就非常积极地冲在前面。
庞福嘴上嫌他笨,心里却把他当半个徒弟看,有意让他多经些事,练练胆量。
谁能想到这次会出这样的事……
庞福抹了把脸,不再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扛起铁锹又往弃渣场深处走去。几个自愿帮忙的汉子默默跟上。
一连数日,他们几乎翻遍了可能塌陷的区域。就在众人筋疲力尽之际,庞福脚下突然一软——
“哗啦!”
土层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庞福半个身子瞬间陷落,他惊恐地伸手乱抓,嘴里不断呼救,身旁的人惊呼着扑上来拉住他。
庞福被拉回平地之后,心口仍怦怦直跳。
几人不敢再走松软处,他们避开可能塌陷的地域,贴着坚实的山崖边缘前行。走到一处断崖边,庞福下意识往下望,崖壁陡峭,深不见底,第一眼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刚要走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下方五六丈处,一根斜生的枯枝上似乎挂着一块灰蓝色的布片。
他说:“你们看那是不是长基衣服的料子?”
众人皆说不可能。
旁边汉子摇头:“按你说的,他是从塌坑掉下去的,那坑在另一头,离这悬崖少说百丈远,中间还隔着道山梁,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庞福也说不出缘由。这处断崖原本是规划中的二期弃渣场,但因岩层结构不稳暂未启用。理论上,长基绝无可能出现在此。
天色渐暗,搜寻毫无进展。庞福心里那点侥幸正一点点熄灭。搜寻无果,他内心越发愧疚,长基还只是孩子,因为信任他,才事事听他的,他说什么便做什么,从不问缘由,结果却因此……
距离长基失踪已经是第三天了,就算能找到人,估计也不中用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他们原路返回,经过白日那处险些陷落的坑洞时,这次庞福特地没有绕开,他蹲下身,用铲柄小心捅了捅边缘松动的土层。然后便见他一只脚陷了进去,不等旁人反应,庞福竟一咬牙,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上头的人惊呼。
庞福:“我觉得长基会在下面……”
然后他的声音就彻底没了。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他们犹豫着是在这守着还是回去找帮手。
其中一个年轻工匠说:“这庞福估计就是畏罪自戕,我们犯不着在这陪他把命搭上!”
另一个年长的匠人摇头反驳道:“他平日里话不多,这段时间以来跟他相处久了也知道,其实他本性纯良,对他那小徒弟长基也当亲弟弟一般照料,不会害他的,况且天就快黑了,庞福若真在下面遇险,总需人接应。”
几人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守在坑边。时间一点点流逝,底下毫无动静。
突然,脚底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
“地、地在晃!”
几人大惊!手中的铲子推车都牢牢抓起。
震动越来越剧烈,沙石簌簌滚落。庞福跳下去的那个坑口边缘开始塌陷,转眼便被落土掩埋了大半。
“糟了!洞口要封死了!”年长匠人扑上去拼命扒土,一边大喊:“庞福!你还在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起初似乎有微弱的敲击声回应,但很快便被更剧烈的坍塌声吞没。
“下面估计堵了?要不去看看?”
“发什么神经?不要命了?”
“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远处,堆得最高的那座废渣山开始倾斜。
“跑!山要塌了!”
几人四散跑开。
地下,庞福在不断下坠,彻底进入一片黑暗之中。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在触底之前,他的背部猛地撞上倾斜的岩壁,他本能地四肢发力,指甲抠进泥石缝隙,下坠之势骤减,他在坠落前得到了缓冲,但最终还是重重摔在底部。
“咳……咳咳……”
他什么也看不见,蜷缩在地,嘴里咳出一口血,全身骨头几乎散架,根本动弹不得。
他缓了好一会儿,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隐约看见前方有微弱的光晕。他拖着剧痛的身体,一点一点朝那光亮爬去。然后,他摸到了一个东西。
他先是摸到鞋子,然后是衣摆,那个粗布衣料的质感,是长基的衣服没错。
“长基!终于找到你了!”
庞福激动地又爬了几步,伸出手去碰他的脸。
刚触及脸的瞬间,他的心彻底跌入谷底。
凉的似冰。
庞福颤颤巍巍地将手在他脸上探,探不到任何鼻息。
“不,不是,他不是长基……”
庞福不确定,也不敢去确定……
他声音发哽,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土滚落。他试着站起来,想把长基扛起来背出去,可是他也伤得很重,连站起来都费劲,他把人扛起来,不是自己摔下去,就是对方不断地滑下去。他尝试了几次,两人都重重摔回地上。
明明只是个半大孩子,应该是柔软轻巧的少年,怎么此刻这么冰凉沉重。
“长基,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前面的光点依旧遥远,他终于精疲力竭了,长基的身体再次砸向地面,发出闷响,应该是骨头断裂了……
庞福终于不再尝试站起来,而是将长基牢牢缚在自己背上,开始一点一点朝着那微弱的光源爬行。
每挪动一寸,背上的重量都像要压断他的脊骨。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忽然开阔了些,可那光亮并非出口,而是岩壁某种矿脉反射的微光。
那几个工人跑回水利处迎面撞上正出来寻人的霍宵晴。
霍宵晴诧异道:“你们不是和庞福去寻长基了吗?庞福呢?刚刚地震了,那边是否有状况?”
他们将庞福也跳下去之事告知,霍宵晴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弃渣场跑。
“霍工,那边已经全塌了,你再去就危险了……”
霍宵晴却头也不回。那名年长匠人叹了口气,抓起铁锹跟了上去。
他们驾着牛车到达弃渣场附近的悬崖边时,正看见下方不远处,庞福驮着一个人影,在乱石间艰难挪动。
是庞福和长基!
霍宵晴试图找到通往悬崖下的安全路径,却看到正对着悬崖下,废渣山摇摇欲坠,就要倾倒。
她急忙朝着悬崖下嘶喊:“庞福!快躲开!山要倒了!”
同伴也跟着大喊。
崖下的庞福缓缓抬起头,他看到了顶上摇摇欲坠的渣山,却没有闪避,他丝毫不惧反而将背上的长基搂得更紧。他又抬眼望着高处的霍宵晴,他终是欣慰的笑了笑,然后抬起手指了指前边山洞口。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霍宵晴起初并没有察觉,只顾着匆匆寻路下崖,就在视野里快没有庞福前,她才看清他的手势。
她疑惑地停下,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座废渣山就彻底崩裂,滚石如雨,烟尘冲天,巨量的废渣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崖下那片区域。
待一切平息,悬崖下再无人影,只剩一片死寂的乱石堆。
“他们……没了……”
就在这时,另一队人马匆匆赶到,看着山下那一幕,还有眼前二人的反应,为首的人立刻下令大家去挖。
众人七手八脚开始清理。不久后,一声惊呼传来:“找到了!”
被挖出的是早已气绝的长基。而在他身下紧紧护着他的,正是庞福面目全非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