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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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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呢?
对白俞星来说,早期的记忆都是零散的碎片,没有多少前因,也没有多少后果,只有一两个画面,尽管数量寥寥无几,她也很难把这些碎片排出个先后顺序。
就像她记得自己偷吃过哥哥的冰淇淋,记得冰淇淋是草莓味的,也记得冰淇淋被放在桌子上,还记得吃完没多久自己的肚子就开始疼,但她不记得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是上幼儿园之前还是上幼儿园之后?那个时候母亲还活着吗?
白俞星的母亲是在她上幼儿园之前就去世的,她不记得母亲去世的具体日期,在她记事后也没人告诉过她,这件事是家里的禁忌,不被允许提起,甚至不被允许存在,渐渐地,她也学会了装作没有那么在意。
至于有关母亲的记忆,她记得在某天晚上,有个漂亮的人来到她床前,塞给她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水一样的透明液体,奇妙地,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人说过的话,她说:“因为有它,我才能爱你。”
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双手,那双手的温度扎根在了她小小的脑袋里,然后在白俞星所有不想面对人生的时刻跳出来,顺利地加深她对世界的厌恶。
那个漂亮的人大概就是母亲,而她有关母亲的记忆只有这一件。
她隐约察觉到的这唯一有关母亲的记忆就是最早的记忆。
“我最早的记忆应该是我偷吃白俞林冰淇淋那次吧,不过也不算偷吃,他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了,他走了,我过去吃了,那时候的我应该只是看到食物就过去吃两口而已,没觉得哪里不对。”
但她永远不会把这段关于母亲的记忆分享出来。
“你呢?”
这是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白俞星缩在朱离家的沙发上,连同整个客厅一起浸泡在暧昧的灯光里,窗外的晚风正乐此不疲地撞击着这栋高层公寓,它们被玻璃与墙壁挡在外面,但也能见缝插针地送进来几声凄厉的哀嚎。
屋里的二人对此无动于衷。
白俞星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会警觉地问一句“这是什么声音”,但一个周下来,她习以为常了。
一个周的时间,也足以让朱离发现她的各种小心思,就比如现在,白俞星分享着自己的往事,但眼睛没有看朱离,问出那句“你呢”的时候也没看她,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手中的扑克牌上,语气也懒洋洋的,像是打牌中途的闲聊。
带着一种刻意的不经意。
是假装不在乎这局抽鬼牌游戏的输赢?还是不在乎这个有关回忆的话题?
看上去是前者,因为白俞星始终都在抽朱离手中最左边的牌,这是另外一个她假装不在乎的信号:我已经告诉你我只会抽这里的牌了,想赢想输都看你。
“最早的记忆?”朱离没动手里的牌,那张鬼牌依然待在最右边,牌面上的小丑正咧着嘴朝她笑。
“恩,你能记得的最早的事情是什么?”白俞星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朱离左边的牌。
朱离最早的记忆与死亡有关,它足够混沌与遥远,朱离在很长时间里都以为那是一个梦,它又足够清晰与准确,让长大后的朱离能够清楚地知道它发生的具体日期。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大雪积到了脚踝,她全身冻得发僵,脚已经失去了知觉,风裹着树梢上的碎雪,密密麻麻地扎在她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和绽开的伤口上,钻心地疼。
只有嘴里呼出的热气还有些温度,但吸入的冷空气马上就混合着血腥味灌入喉中、刺入胸腔,将热气撕个粉碎,从里到外,一点暖意都留不住。
粗重的呼吸声、牙齿的打颤声、风的呼啸声、积雪中枯枝断裂的声音,以及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她不知道已经跑了多久,只是在黑夜中听着这些声音,凭借着本能往前奔跑着,动作撕扯着伤口,让她跑得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费尽全力,像是在透支体力。
她的脚步越发沉重,呼吸也变得越发艰难,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就在这时,她终于看到了公路的影子,它横亘在森林中,是人类文明在蛮荒中修筑的桥梁,也是支撑着她跑到现在的力量。
她用力睁大眼睛,期望着在黑漆漆的公路上看到点灯光,却什么都看不到,没有灯光、也没有车辆,它也被神抛弃了吗?
几近脱力的她一个踉跄扑倒在雪中,无法再站起来,但她又攒起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继续往前爬,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公路的边缘时,冻僵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沥青路面粗糙的纹路了。
她躺在积雪中,眺望着公路的尽头,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奇怪的是,希望破灭后的感觉出奇地平静。
这就是背叛神明的人最后的下场。
她对此了然于心,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但就在绝望来临之际,一种奇异的温暖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疼痛、寒冷都逐渐被驱散,她放松了身体,困倦随之汹涌而来。
积雪在此刻变得无比柔软,她闭上了眼睛,投入了这个世界给她的最后一个怀抱。
神明原谅了她。
她带着这个温柔的谎言迎接了寒冷的降临。
但年幼的朱离无法接受寒冷的降临,这段记忆成了她的心里阴影,她害怕冬天,害怕积雪,害怕所有会让她感受到寒冷的东西。
这段记忆就像一场梦,但比梦要真实得太多,至少在朱离上小学之前,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曾经被冻死过,所以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绘声绘色地和其他小孩子讲她被冻死过的故事,不少小孩都相信了,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有着一段了不起的经历。
在小孩子们的追捧声中,小朱离对寒冷的恐惧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甚至到了冬天的时候,她会故意等着接送她的母亲离开,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把外套脱下来再进幼儿园,以此在小孩子们的面前展现自己对冬天的蔑视,以及证明冬天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幼儿园的老师是知道这件事的,小朱离讲述那段记忆的时候她也在场,她自然没有像小孩子那样轻信小朱离的话,但小朱离讲得实在是有鼻子有脸,这促使着她去检查了下小朱离的四肢。
当然,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冻伤过的痕迹。
老师对小孩子胡说八道的本事有着深刻的了解,即使小朱离在胡说八道这方面表现得格外出色,老师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好说歹说地让小朱离放弃在冬天逞强的念头,赶在冻感冒之前穿上了外套。
现在想来,除了小朱离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外,这段记忆还有其他不合理的地方,比如视角的高度、奔跑的速度都不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所拥有的。
但当时的朱离没有在意,或者说小朱离太过年幼,发现不了这些异样,这件事就像她换了件新衣服一样普通,且理所当然。
慢慢地,小朱离长大了一些,她的大脑也成熟了一些,开始学着适应这具不断抽条的身体,以及用新的方式适应越来越多的混乱记忆,对小朱离来说,它们不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经历”。
她感知情绪,理解思想,接管人格。
那些记忆无序而又自相矛盾,不同的建筑物,不同的人,或悲或喜,或生或死。
幼儿园里的那个小朱离逐渐迷失在了混沌里,被人群淹没。
“我”是谁?
什么是“我”?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她上小学六年级。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班里有人丢了只钢笔,朱离想起来自己拿过,于是就说是自己拿的,结果翻了翻书包,什么也没找到。
钢笔不是普通的钢笔,是那位失主偷拿了家里的钢笔来炫耀的,它的价值使得这起普通的品行不端事件上升了一个高度。
于是老师毫不犹豫地把朱离的家长请了过来。
他们问:“真的是你拿的吗?”
朱离想了想,她记得是从哪里拿的,记得钢笔的质感,也记得那种心脏跳到嗓子眼时的心情,于是她说:“我看见我拿了。”
听到这句话,三个大人的脸色都变得精彩了起来。
因为没在朱离书包里发现钢笔,再结合朱离平日里的表现,她当天就被放走了,临走前,朱离的父母收到了老师的一张名片,也得到了老师的热心建议。
那是新月派的联系方式。
可为什么没找到钢笔?
朱离努力回忆了下钢笔的去处,总算在混沌中想起了其他的部分——她看到自己把钢笔塞进一个绿色的书包里了。
她记得那个书包,她也知道书包的主人是谁。
后来,在她回去上课时,同学告诉她偷钢笔的人找到了,正是那个绿色书包的主人,因为那位失主天天显摆,他看着不顺眼,就趁着课间操的时间偷走了钢笔,觉得没有钢笔,失主就没法炫耀,也不会再整日得意洋洋瞧不起人了。
课间操的时间。
朱离一次课间操都没漏下过,她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教室里。
这件事不是朱离做的,但记忆中看到的事情是真的。
为了证实记忆是否足够真实,朱离找到了那个偷走钢笔的人,将她看到的细节与这个人核对了下。
“你先看了看教室外面有没有人,然后拉开了椅子。”
“这关你什么事?你有病吧?抢什么功劳?”
对方似乎认定自己的偷窃行为是惩奸除恶,而朱离替罪的行为是在抢功劳。
看来老师的教育与那张名片一样,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朱离没理他,继续描述记忆里的东西:“你掏笔袋的时候带出来了语文作业本,它掉在地上把你吓了一跳。”
“……”对方收起了不悦的神色,“你都看到了?”
“你把它塞回包里的时候塞倒了。”
“……塞倒了?我不记得了。”
“他包里装着的水壶是什么颜色的?”
“白的吧,他的水壶不是白的吗?”
他的水壶是白的,但它不在包里,在桌子上。
有人说人是由记忆组成的,人的过去就像一片土壤,人会在其中挖出很多个洞,这些被挖走的部分就是记忆,这一个个的洞看似孤立,实则彼此相连构成人的脉络。而即使是同一片土壤,每个挖走的部分也不一样,这让人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换句话说,同一件事,记忆是因人而异的。
偷走钢笔的人不记得水壶的位置,但朱离记得,这说明朱离得到的不是他的记忆。
是朱离自己的记忆。
朱离也是当事人。
“你那会儿藏哪里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是啊,自己当时到底在哪里?
朱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这种视角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就在对方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