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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未抵达的雨季第6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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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诊室里的檀香味,和着消毒水的气息,总让纪承楷想到殡仪馆。
他第三次坐在这张该死的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像在参加一场不能输的谈判。
三个月了。
他掐着日子,一天天计算着这场戏还要演多久。
最初答应治疗时,他有两个目的,清晰得像手术刀划开的切口。
第一,捆住艾雪。那个江阳看她的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猎人锁定猎物的专注。只要他还“病”着,艾雪就不会离开。
她的责任感,她的善良,都是最好的锁链。
第二,让江阳闭嘴。那家伙对父母车祸的死因一直存疑,几次旁敲侧击。
第三,一个“有严重心理问题、需要治疗”的幸存者,总比一个“冷静得可疑”的继承人更让人放松警惕吧?
“纪先生今天气色不错。”
负责他的苏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得令人烦躁。
“是吗?可能是昨晚睡得稍好些。”
纪承楷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带着疲惫的微笑。
这是他精心练习过的表情——足够脆弱,又不至于太狼狈。
他要让艾雪心疼,而不是害怕。
情绪日记?他当然写了。
每晚睡前花十分钟,精心编排那些“真实”的感受。
“今天开会时突然心悸,想起父亲以前也这样”
——这句是真的,父亲确实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但跟那场车祸毫无关系。
“梦见母亲在哭,但看不清脸
”——母亲去世前那半年确实精神不稳定,这能解释他所有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他甚至在日记里“不小心”透露出对江阳的嫉妒,这样苏医生就会把他的戒备解读为“因安全感缺失而产生的占有欲”,而不是警惕。
艾雪每晚收走日记本的样子,让他既满足又烦躁。
满足于她的关注,烦躁于自己需要靠这种方式来维系。
今早出门前,她小心地把本子放进他的包,指尖轻轻拂过封面,像在对待什么圣物。那一刻,他差点想撕碎这场表演。
“上周你提到,看到艾老师和江队交谈时,会有胸闷的感觉。”
苏医生翻开笔记,
“能具体说说吗?”
来了。
纪承楷调整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艰难回忆。
“就是看到他们站在一起说话,很自然的样子。我会想,如果我是个正常人,是不是也能那样”。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垂下眼帘,“但我知道我不行。我连控制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
完美。
既展现了“病情”,又暗示了自卑,还能解释为什么他对江阳充满敌意。
苏医生果然在笔记本上记了什么,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同情。
第七周那次“爆发”,是他演得最累的一场。
苏医生试图深挖他父母的事,他抓住时机,恰到好处地“失控”,砸了纸巾盒。
愤怒要有,但不能真的伤到人;
崩溃要真,但不能说出任何不该说的。
结束后,他冲出诊室,在长椅上表演“平复情绪”。
艾雪果然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得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忘了这只是场戏。
那晚回家,他装作疲惫不堪,早早回房。
却在半夜听见艾雪在客厅小声打电话,语气焦急:“江队,今天诊疗时他情绪很不好,是,砸了东西,我不该逼他太急。”
电话那头,江阳的声音模糊传来,但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江阳在劝艾雪给他时”。
很好。
纪承楷在黑暗中勾起嘴角。
他的“病情”越严重,江阳就越要顾忌调查的“时机”。
一个正在接受治疗的心理创伤患者,可经不起任何刺激,对吧?
这三个月,他像个最敬业的演员,研究每一句台词,设计每一个动作。
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因为医生说过“运动有助于缓解焦虑”;
买回医生推荐的书摆在床头,因为要表现“努力改变”的姿态;
甚至在艾雪面前“不经意”地提起:“江队确实很优秀,如果我是你……”
每次他说这种话,艾雪都会急切地打断:“纪承楷,我不需要别人!”
那一刻的满足感,比签下十亿合同更甚。
看,她还是他的。
江阳再优秀又如何?
她选择的是这个“破碎”的他。
但他没算到的是治疗的副作用。
苏医生那些呼吸练习、正念训练,居然真的有点用。
有次谈判桌上,对方故意提起他父亲失败的并购案,他本能地怒火上涌,却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居然压下去了。
当晚他失眠到凌晨,不是为谈判,而是突然意识到:如
果这些“治疗”真的起了作用,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病”着?
更糟糕的是艾雪的变化。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小心翼翼,开始有了一些小小的“叛逆”。
比如上周,她没打招呼就和同事聚餐,晚归两小时。
他焦虑地打了七个电话,最后一个她才接到,背景音嘈杂,她声音轻快:“在和同事们唱歌呢,马上回去。”
那一刻,他差点演不下去。她怎么敢?她不知道他需要她吗?
但他忍住了。等她回来,他只是红着眼眶抱住她,声音沙哑:
“我以为你出事了。”艾雪瞬间心软,连声道歉,保证下次一定提前说。
看,她还是吃这一套。
直到昨晚,他发现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在书房整理文件时,无意间瞥见艾雪的手机屏幕亮着——是江阳发来的信息:
“他最近情况稳定的话,有些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单独?谈什么?父母车祸的事?还是劝她离开?
纪承楷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冰凉。
三个月了,江阳还没放弃。
也许他低估了那个刑警的执着。
今天诊疗时,他决定加码。
当苏医生问起最近的睡眠,他低声说:“又开始做噩梦了,梦见父母,那天的雨,很大。”他停顿,恰到好处地颤抖了一下。
“还有江队.在梦里,他拿着手铐。”
苏医生的笔停住了。她抬头看他,眼神复杂。
“纪先生,你是在担心江队调查什么吗?”
纪承楷心里一紧,表面却露出茫然:
“调查?不,我不知道只是梦”他恰到好处地捂住额头,“可能是我想太多了,苏医生,我最近总是疑神疑鬼。”
完美的表演。
既暗示了“创伤后遗症”,又给江阳的调查蒙上一层“可能刺激患者”的阴影。苏医生果然在记录本上重重记了一笔,并温和地说:
“下次诊疗,我们可以聊聊这个梦。”
走出诊室时,艾雪等在外面。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她站在光里:“今天怎么样?”
纪承楷牵起她的手,感觉她指尖微凉。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条走廊,她第一次陪他来看医生。
那时她眼里的担忧纯粹得刺痛他,现在那担忧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
“苏医生说有进步。”
他低声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她的手背,“但可能需要更长时间。”
“不急,我们慢慢来。”
我们。这个词让他心脏漏跳一拍。
他侧头看她,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
上车后,艾雪突然说:
“江队下午联系我,说想聊聊你父母车祸保险理赔的一些细节,当时好像有些手续没办完。”
纪承楷握方向盘的手一紧。
保险理赔?早就结清了。江阳在找借口接近她。
“非要现在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僵硬,“我最近状态刚稳定。”
“他说很快,就半小时。”
艾雪看向他,眼神清澈,“你在担心什么吗?”
担心什么?
担心江阳查出不是意外?
担心他知道事发前一周,他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扬言要改遗嘱?
“没有。”
纪承楷松开紧握的手,挤出一个笑,“只是.不太想见外人。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艾雪点头:“好。”
车驶入车流。
纪承楷看着后视镜里渐远的诊所,突然想起苏医生今天最后说的话:
“纪先生,有时候我们扮演某个角色太久,会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他当时只是微笑回应:
“可能我早就忘了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但此刻,等红灯的间隙,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精心维持着脆弱与克制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深刻的疲惫。
这场戏还要演多久?如果有一天,艾雪发现这一切都是算计,她还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吗?
更可怕的是,最近他开始在某些瞬间,希望那些“病情”是真的。希望自己真的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不是一个为了掩盖秘密、不择手段的骗子。
希望他对艾雪的依赖不只是表演,而是……后面的车按了喇叭。绿灯亮了。
纪承楷踩下油门,将那些危险的念头甩在脑后。
戏已开场,没有回头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把艾雪留在身边,让江阳永远闭嘴。
至于真相就让它和那场大雨一起,永远埋在那段扭曲的刹几天最的话。
那时她神志已经不清,抓着他的手,眼神空洞地重复:“小楷……要逃……快逃……”
他当时以为她在说胡话。
现在才懂,母亲是在警告他——
从他开始撒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入了一个逃不出去的囚笼。
而这个囚笼,是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
车子驶入小区地下车库时,纪承楷已经调整好了表情。
他关掉引擎,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向副驾驶的艾雪。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声音刻意放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知道,这种日常的、带着依赖性的问题,总能轻易触动艾雪。
艾雪果然神色一软,侧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你累不累?要不我们叫外卖吧?你上次说想喝的那家粥……”
“我做吧。”
他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带,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锁骨,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栗。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测试。
测试她是否还吃这一套,测试他的“脆弱”是否依然有效。
“苏医生说,做点简单重复的事,有助于平复情绪。”
他搬出了挡箭牌。
艾雪果然不再坚持,只是担忧地看着他:“那简单点,煮个面就好。我给你打下手。”
看,她还是会心疼。
纪承楷心底那点因江阳信息而泛起的焦躁,被稍稍抚平。
厨房里,他故意把动作放慢,显得有些笨拙。
“艾雪。”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她没回头,专注于锅里的水是否烧开。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斟酌着用词,让声音听起来带着不确定和一丝恐惧。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甚至……有些糟糕,你会怎么办?”
艾雪关火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今天苏医生提到病耻’,我在想……”
他垂下眼,避开她的直视,扮演着自我怀疑的角色。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不值得你……”
“纪承楷。”
“你听好,我选择你,不是因为你‘好’或者‘不好’。是因为你是你。你的过去,你的现在,甚至你那些自己都讨厌的部分,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爱的这个人。”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圈圈涟漪,但那冰层太厚了,温暖转瞬即逝,更大的寒意涌了上来。
她爱的,是她以为的那个“受伤但努力”的他,而不是真实的、满腹算计的他。
这个认知让他喉咙发紧。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把脸埋在她颈窝,不让她看到自己此刻复杂的眼神。
“嗯。”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收紧了手臂。
晚餐在一种看似温馨实则各怀心事的气氛中结束。艾
雪收拾碗筷时,纪承楷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加密邮件预览,标题涉及三年前某个项目的资金流水审计。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按熄了屏幕。
“公司有点急事,我去书房处理一下。”
他起身,语气如常。
书房门在身后合上,落锁。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风扇的轻微嗡鸣。
纪承楷脸上的疲惫和脆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锐利。
他打开加密邮件,快速浏览着附件里的数据报表,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大脑高速运转。
那场“意外”之前,他确实动用了一笔非常规资金,用于处理一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麻烦。
父亲似乎有所察觉,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激烈争吵的导火索。
如果江阳顺着保险理赔的线往下挖,很难说会不会碰到这些敏感的神经。
他必须确保所有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或者,准备好一旦被问起,该如何“合理”解释。
这种走在悬崖边的感觉,让他肾上腺素飙升,同时也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有时会想,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个决定,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狠狠掐灭。
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情绪。
处理完邮件,已经深夜。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
推开书房门,客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艾雪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薄毯,电视里还播放着无声的画面。
暖光勾勒出她安静的睡颜,纯净得不染尘埃。
这一刻,纪承楷心里涌起一股强烈到几乎将他淹没的渴望——渴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渴望他真的只是那个需要她拯救的、有心理创伤的纪承楷,而不是这个活在谎言和算计里、双手可能并不干净的骗子。
他蹲下身,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睡颜,指尖悬在空中,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惊扰了这易碎的幻梦。
他想起苏医生今天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句关于“扮演角色”的话。
苏医生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这只是心理医生惯用的、引导患者自我探索的话术而已。
可是,为什么心底深处,会有一丝难以忽略的不安?
他轻轻抱起艾雪,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艾雪在他怀里咕哝了一声,无意识地往他胸口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个全然依赖的小动作,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将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纪承楷却没有立刻躺下。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城市依旧灯火通明,每一盏灯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而他的故事,黑暗而扭曲,见不得光。
“要逃……快逃……”
母亲临终前的呓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逃?他能逃到哪里去?
从他选择稳住纪氏江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自己钉在了这个十字架上。
艾雪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他必须抓住她,即使用尽谎言和算计。
江阳是潜在的威胁,他必须稳住他,甚至……如果必要……。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艾雪。
月光下,她的睡颜安宁美好。
他俯身,极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
“对不起……”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这场戏,他必须演下去,直到……直到他彻底安全,或者,彻底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