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灼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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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江逾白心里持续不断地漾开涟漪。他几次三番想把纸条扔掉，甚至已经走到了垃圾桶边，手指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住，最终又鬼使神差地把它留了下来，仔细抚平褶皱，重新夹回那本厚重的《费曼物理学讲义》里。
省赛集训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集训小组的训练强度再次升级，张老师不知从哪里弄来更多刁钻古怪的题目，频繁的测试和讲解让每个人都神经紧绷。连江逾白也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摆烂”，毕竟如果真的考得太差，不仅会引来张老师的特别“关照”，更可能在省赛集训队里给学校丢脸——这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麻烦。
在一次模拟测试中，江逾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分数，让自己的名字卡在成绩单中游偏下的位置，既不过分突出惹人注目，也不至于垫底难看。交卷后，他暗自松了口气，正想按照惯例趴下补个回笼觉，却听到旁边传来极力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气声。
他偏过头，看见林薇脸色煞白，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紧紧攥着刚刚发下来的试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试卷抬头鲜红的分数，显然远远低于她的预期。她的眼眶迅速泛红，蒙上了一层水汽，显然是考砸了，而且砸得不轻。
“完了……这次肯定不及格……张老师一定会找我谈话的……”林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对着旁边试图安慰她的女伴小声哭诉，“最后两道大题我连思路都没有……时间根本不够……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竞赛……”
她的女伴搂着她的肩膀，低声说着“没关系”、“下次努力”之类的话，但效果甚微。林薇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努力克制却依旧崩溃的无助。
江逾白皱了皱眉。林薇平时虽然有点咋咋呼呼，风风火火，但性格开朗仗义，学习也异常刻苦。他记得她之前好几次拿着基础的练习册来问过他一些在他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虽然当时他都是用“蒙的”、“猜的”胡乱敷衍过去，但也知道那些题目对她而言并不轻松。她能进入集训队，靠的完全是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大量的练习。
此刻，看着她这副快要被压垮的样子，江逾白心里某根早已被封存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奶奶刚去世不久，他被送到那个所谓的“家”里，第一次月考考砸时，继母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眼神，和弟弟抱着满分试卷在他面前故意晃悠的嘲讽。那种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达不到期望、仿佛天生就是个错误的无助和恐慌，他太熟悉了。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细微的、熟悉的闷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鬼使神差地，犹豫仅仅持续了几秒，江逾白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用手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林薇的桌子。
林薇红着眼眶，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疑惑地看着这个平日里除了睡觉就是神游的同桌。
“喂，班长，”江逾白的声音依旧带着点他惯有的、懒洋洋的调子，但若仔细分辨，会发现那懒散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最后那道电磁感应叠加的题，其实没那么吓人。”
林薇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江逾白也不等她回应，自顾自地拿起桌上那支快没水的签字笔，随手在她几乎空白的草稿纸上画了个极其简练清晰的示意图：“你看，别被题目里花里胡哨的描述唬住了。把它拆成两个独立的感应过程来处理，会简单很多。”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尖点着草图，“先用楞次定律判断清楚每个过程产生的感应电流方向，再分别用法拉第定律计算电动势大小，最后进行矢量叠加就行了。这里最关键的点，是要认识到这两个感应过程是由不同原因引起的，它们的磁场变化率是独立的，互不干扰。”
他语速平稳，讲解得清晰直白，深入浅出，完全不像一个“学渣”应有的水平，甚至比张老师刚才略显跳跃的讲解更容易让人理解。连旁边几个同样在纠结这道题、抓耳挠腮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来，围在江逾白桌旁，伸着脖子看他画图。
江逾白似乎浑然未觉自己成了焦点，他沉浸在一种久违的、传递知识、解开谜题的纯粹感中。这种感受让他暂时忘记了伪装，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流畅地写下关键的公式和推导步骤，思路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还在旁边标注了几个容易出错的陷阱。
“……所以，把这两个独立的电动势按照我们刚才判断的方向进行矢量合成，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个表达式：ε_总 = √[(B? l v)? + (k l? / 2)?] 。理解了吗？”他放下笔，抬头看向林薇，眼神清亮，带着一种解题后的舒畅。
林薇和其他几个围过来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原来如此”的顿悟。
“天哪！还能这样拆开！”一个之前苦苦思索的男生忍不住惊呼出声，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江逾白，你真行啊！这方法比……比沈知夏刚才说的那种构建等效电路的方法直观多了！我一下就懂了！”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江逾白自己的，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投向了坐在窗边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
沈知夏不知何时也已经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向这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江逾白脸上，那眼神深邃复杂，难以解读，随即又缓缓扫过草稿纸上那清晰易懂、甚至称得上精彩的解题过程，薄唇微抿，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江逾白心里猛地一紧，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瞬间将他从刚才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泼醒。坏了！光顾着不忍心，忘了藏拙了！
他几乎是立刻切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啊？不是吧？我就是瞎蒙的，以前好像在哪本乱七八糟的参考书上看到过类似的图，运气好，纯粹是运气好，碰巧说对了而已。”他边说边把那张草稿纸胡乱团了团，塞进桌洞，动作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
众人看着他这迅速“变脸”的样子，脸上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但看他这副坚决否认的模样，也不好再追问。林薇却不管这些，她用力抹了把眼睛，感激地看着江逾白，声音还带着点鼻音，但明显轻快了许多：“谢谢你啊，江逾白！真的，我好像明白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江逾白摆摆手，重新趴回桌上，将发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桌面，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砰砰直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窗边的、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许久，才像羽毛般缓缓移开。
放学后，江逾白故意磨蹭到最后，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包。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果然，在不远处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沈知夏推着那辆黑色的旧自行车，等在那里。昏黄的路灯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真实又有些虚幻。
该来的总会来。江逾白深吸一口带着夏日余温的空气，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轮胎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解释。”沈知夏开门见山，声音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任何迂回。
江逾白心脏漏跳一拍，试图装傻蒙混过关：“解释什么？今天的测试题吗？我蒙对了一道……”
“你给林薇讲题的方法，不是蒙的，也不是参考书上的。”沈知夏打断他，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月光下冰冷的湖面，“那是建立在对物理图像深刻理解的基础上，才能提炼出的、最本质也最简化的解法。它直指核心，甚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比我在课堂上提供的等效电路思路更直观，更贴近物理本质。”
江逾白沉默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行车橡胶把套上的裂纹。知道再否认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沈知夏这种人面前，苍白的辩解只会显得可笑。他抬起头，对上沈知夏的视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自嘲和防御性的笑容：“所以呢？沈队长现在是打算揭发我，向张老师汇报我这个‘隐藏高手’，还是觉得我这种遮遮掩掩的行为很碍眼，想直接把我踢出集训队，免得玷污了队伍的‘纯粹’？”
他的语气带着刺，是一种长期处于防御状态下的本能攻击。
沈知夏却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生气，或者流露出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只是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重复了那个最初的问题：“为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江逾白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脸，望向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洪流，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没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考太好，不行吗？人各有志。”
“是因为你的父母吗？”沈知夏忽然问，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颗惊雷在江逾白耳边炸开。
江逾白猛地转回头看他，眼神里瞬间充满了震惊、被侵犯的愤怒和深深的戒备，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你调查我？！”
“不用调查。”沈知夏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激动，“顾言之前偶然提过一句，说你家里……情况有些特殊。而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江逾白下意识握紧的拳头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你下意识地躲避人群的关注，害怕成为焦点，只有在将自己隐藏在‘平庸’之下时，才会流露出些许安全感。这种心理状态，通常源于外界的过度期许、压力，或者……伤害。”
他的话，像一把早已锈蚀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强行撬开了江逾白紧闭多年、甚至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封死的心门。
江逾白看着他，路灯的光线在沈知夏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那双总是氤氲着寒气的眼睛里，此刻似乎映着一点微光，没有他预想中的怜悯，没有令人不适的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剖析和……一种让他心脏发紧的理解？
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不甘、愤怒和无人可说的孤独，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坚固的堤坝缺口，汹涌地想要决堤而出。江逾白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那丢人的液体滑落。
“他们……只在乎成绩。”江逾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颤音，“考好了，是应该的，是给家里争光，是证明他们基因优秀；考不好，就是废物，是累赘，是浪费粮食……我继母，她恨不得我永远比不上她那个宝贝儿子……我奶奶走了之后……就再也没人……”他说不下去了，那些冰冷的眼神、刻薄的嘲讽、被故意撕掉的奖状、被抢走扔进垃圾桶的药瓶……无数个黑暗的片段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些许迟疑，然后轻轻地、却坚定地放在了他因为紧绷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只手的力道很轻，带着一种与他本人气质不符的、笨拙的安抚意味。
江逾白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甩开，那触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温度，让他僵在原地，没有动。
“我明白。”沈知夏的声音很低，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江逾白的心上，“不是所有的家，都理所应当是避风港。”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万年冰湖的石子，在江逾白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知夏，眼眶还泛着红。
沈知夏也正看着他，夜色渐浓，路灯的光晕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他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在此刻流露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深切的寂寥和了然。“我父亲，”他顿了顿，说出这几个字似乎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声音愈发低沉，“他酗酒，赌钱。输光了，或者只是心情不好，就会打我。”
他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但江逾白却从他骤然收紧的指尖和瞬间变得更加冷硬的侧脸线条，感受到了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巨大痛苦和恨意。
“我左臂上的疤，”沈知夏的声音几乎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就是他有一次喝醉了，把我推倒在烧红的炭火盆边，留下的。”
江逾白彻底震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沈知夏，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永远冷静自持、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学霸，那个被他暗自吐槽为“冰山”的人，竟然有着如此惨痛不堪的过去。那道他偶然窥见的、盘踞在冷白皮肤上的狰狞疤痕，背后隐藏的竟然是如此鲜血淋漓的真相！所以他才那么冷漠，那么抗拒别人的靠近，因为他早已习惯了用坚硬冰冷的外壳将自己层层包裹，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戒备、试探和小心翼翼的靠近，都在彼此毫无保留剖开的、血淋淋的伤痕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又弥足珍贵。他们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站在初夏微凉的夜风里，无声地分享着只有彼此才能理解的、源自最亲近之人的伤害和那深入骨髓的孤独。两颗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独星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彼此运行的轨迹，和那深藏在冰冷坚硬地表下的、炽热而脆弱的熔岩核心。
“江逾白，”沈知夏看着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专注，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你很优秀，你的光芒不应该被埋没。至少，”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不该是因为那些不值得的人。”
江逾白看着他，眼眶热得厉害，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许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那……你呢？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想变强？强到……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沈知夏沉默了片刻，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因为只有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无人能及，才能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不再被任何人随意抛弃，也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灼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