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窥光 ...
-
江逾白几乎是踩着油门一路冲回家的，自行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晚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却吹不散沈知夏那句“你为什么伪装”在脑海中的反复回响。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层层包裹的伪装，直刺内核。
“吱呀——”一声，老旧自行车的刹车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江逾白单脚支地，停在巷口，胸腔剧烈起伏。他抬头望向自家那扇漆黑的窗户，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回到巢穴，却连这唯一的避风港也无法给他丝毫安全感。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狭窄的楼梯，钥匙在锁孔里颤抖了几次才对准。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又迅速合上，将门外微弱的路灯光线彻底隔绝。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江逾白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沈知夏看他的眼神，冷静、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让他恐慌。他以为自己天衣无缝的演技，在沈知夏面前竟如此漏洞百出。笔尖的停顿，解题的习惯……这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节，竟然全被对方收在眼底。
“他到底想干什么？”江逾白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黑暗中，童年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继母冰冷的眼神，弟弟抢走药瓶时得意的笑，父亲不耐烦的呵斥：“考这点分数还有脸回家？真是废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伪装成平庸，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方式。
而现在，这层保护壳正在被沈知夏一点点撬开。
接下来的几天，江逾白活得像个惊弓之鸟。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沈知夏单独接触的机会。食堂里，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会立刻端着餐盘绕道；走廊上迎面遇上，他会迅速低头假装系鞋带；甚至连集训课的位置，他都特意选在了离沈知夏最远的对角线。
沈知夏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躲避，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只是偶尔，当江逾白假装认真听讲实则神游天外时，总能感觉到一道平静却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让他坐立难安。
周六的全天集训，任务异常繁重。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炽烈的阳光透过实验室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本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张老师直接甩给他们一套超高难度的模拟题，据说接近国赛水准，要求限时完成。
“最后一道题超纲了，尽力而为，主要是拓展思路。”张老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学生。
实验室里瞬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因遇到难题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连一向从容的顾言都皱紧了眉头，笔杆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
江逾白对着试卷最后那道综合了电磁学和相对论概念的压轴题，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这道题确实远超出高中竞赛的范围，其精妙之处在于构建一个全新的物理模型来处理运动介质中的电磁场问题。他习惯性地在脑海里构建物理图像，寻找最优解，手指无意识地在空白的草稿纸上点划，指尖勾勒出几个关键方程式的雏形和能量流动的示意图。
就在他沉浸在那奇妙的物理世界中，几乎忘了要伪装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他桌前的阳光。
沈知夏不知何时站到了他桌旁，目光落在他那片只有寥寥数笔、却精准点出几个核心方程和物理图像的草稿纸上。
江逾白猛地从思维的漩涡中被拽回现实，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用手掌遮住草稿纸，动作仓促得差点碰倒旁边的水杯。
“这个模型构建思路，”沈知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打破了实验室里凝重的寂静，“将运动介质等效为时空度规的微扰，很有意思。”
江逾白僵住，抬头对上沈知夏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质疑，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对解题思路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欣赏？
“我……瞎画的。”江逾白干巴巴地解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住了赃物。
沈知夏没有反驳，也没有离开。他伸手指着草稿纸上的一个连接点，他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这里，如果引入洛伦兹变换，考虑观测者相对运动对电磁势的影响，可以更自然地导出你后面想写的协变形式，避免在参照系转换上出现逻辑循环。”
他说的，正是江逾白在脑海里推演到下一步时，隐约觉得需要特别注意、尚未想清楚如何优雅处理的地方！
江逾白瞳孔微缩，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个人……不仅看穿了他的伪装，甚至能预判他隐藏起来的、真实的思维路径！他感觉自己像一本被彻底摊开的书，每一行字都被对方仔细阅读。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沈知夏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学术交流，“你可以按自己的思路来。”
他说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拿起笔继续演算，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平静无波。留下江逾白对着那片仿佛会烫手的草稿纸，心乱如麻。沈知夏没有继续逼问，甚至没有戳穿他刚才显而易见的谎言，但这种点到即止的“指点”，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他感到不安和……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仿佛沈知夏在他周围画了一个圈，耐心地、一步步地，等着他自己被那圈内的光芒所吸引，主动踏入。
集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众人收拾着东西，揉着发酸的手腕，低声讨论着刚才的题目。张老师叫住沈知夏，走到教室一角，商量下周去邻市参加省赛集训队统一培训的事宜，隐约能听到“行程”、“住宿”、“注意事项”等词语。江逾白如蒙大赦，抓起书包就想溜。
“江逾白。”沈知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定住了他的脚步。
江逾白认命地转过身，看到沈知夏摆脱了张老师，正朝他走来。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的窗户涌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看不清表情。
沈知夏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塞进他手里，动作快得不容拒绝，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地址。”他言简意赅地说，声音在嘈杂的收拾声中依然清晰，“省赛集训前，如果有问题，可以来找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平时都在。”
说完，他甚至没等江逾白的反应，也没在意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便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包，径直离开了实验室。
江逾白愣在原地，手指紧紧捏着那张带着微凉体温和淡淡墨香的纸条，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扔不掉，也握不紧。林薇和另一个女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声嘀咕着什么，目光在他和门口之间逡巡。顾言则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也没说，跟着走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进一步的试探？一种另类的监督？还是……某种形式的、笨拙的……认可和邀请？
他心烦意乱地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裤袋，又觉得不踏实，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最后夹进了一本不常用的物理参考书的内页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纸条带来的灼热感。
夜晚，江逾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在地板上流淌。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打开台灯，从书堆里找出那本参考书，翻出了那张纸条。
简洁的地址，字迹清峻有力，笔画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它主人一样。那地址离学校不远，在一个据说环境很安静的老小区。他几乎能想象出那里的样子：斑驳的墙壁，爬满藤蔓的老旧楼房，狭窄但干净的街道，夜晚只有路灯和蝉鸣。
他去那里干什么？接受辅导？还是……自投罗网？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打架。恐慌和一种隐秘的、被压抑已久的好奇心交织在一起。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沈知夏了。那个看似由坚冰构筑的人，似乎在用一种极其笨拙又极其固执的方式，试图靠近他，或者说，试图把他从自认为安全的壳里拽出来，拽到一个有光的地方。
这种被强行“窥见”、被注视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慌，仿佛多年经营的堡垒出现了裂痕。却又在心底最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角落，滋生出一丝微弱的、渴望光亮的悸动。仿佛在黑暗的深渊里待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头顶投下的一束微光，即使知道那光芒可能刺眼，可能灼热，也忍不住想要抬头，想要靠近，想要触碰那久违的温暖。
而另一边，沈知夏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冰冷的家。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必要的家具，色调是单调的白与灰，整洁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他放下书包，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城市川流不息的灯火，像一条无声闪烁的光河。
然而，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江逾白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写下的那几个方程式，和那双在触及物理问题时骤然变得明亮、专注，甚至带着点痴迷的眼睛——尽管那光芒总是一闪而逝，迅速被懒散和迷茫所取代。
那种敏锐的物理直觉、构建模型的巧妙能力，以及试图用最本质图像理解问题的倾向，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学渣所能拥有的。他几乎可以肯定，江逾白在物理上的天赋和积累，甚至可能不在他之下，只是被刻意压抑和扭曲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这样的光芒隐藏在尘埃里？
沈知夏抬起手，无意识地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摩挲着左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粗糙感，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那些被关在阁楼里的、暗无天日的时光，那些充斥着咒骂、酒气和疼痛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被强行压下。他用冷漠、用绝对的优秀筑起高高的围墙，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那江逾白呢？他用懒散和平庸伪装自己，又在躲避什么？他的身上，是否也有着看不见的伤痕？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点开通讯录，看着那个被他存下却从未拨通过的、属于江逾白的号码（是从班级通讯录里默默记下的），手指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他还是关闭了屏幕，将手机扔在了沙发上。
给他一点时间。沈知夏想。也给自己一点时间，去理解这种莫名想要靠近、想要弄清真相的冲动。
他隐约觉得，自己正在靠近一团浓雾，而迷雾的中心，是另一个可能同样伤痕累累、在黑暗中独自挣扎的灵魂。窥见对方隐藏的光芒的同时，他似乎也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孤独的轨迹。而那轨迹，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吸引着他去靠近，去探寻。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窥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