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譬如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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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仿佛是刚拉开的序幕。
似水流年自此被一刀两断，那些年少春衫薄的日子仿佛瞬间结了冰，往后只剩寒风料峭。
沈璇只记得自己正与师兄对弈，忽见长老一脸阴沉地走来：
“你的阵法被人利用了。”
沈璇几乎要当场嗤笑，这怎么可能呢？谁能利用他？天下能与自己比肩者，唯一人也！
但他转瞬间面色一白——
灵气变了。
在以阵法为傲的观澜宗，在汇聚了前辈心血的地脉灵气集流之处，沈璇清晰地感受到，灵气陡然变得稀薄。
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山底、山巅、耳边响起，无数的质问指责如利箭般射来。
那是同门的声音。仙门中人的声音。
高高在上的仙人们都太习以为常了，他们习惯了每日山巅静坐便有源源不断的灵气灌入体内，以至于突逢这等情况，就只能像被哺育的婴儿般眼睁睁看着乳母被人拖走——惊慌失措却无能为力。
沈璇仓惶地站起，棋子尽数散落在脚下，他听不到长老的呵斥、师兄的安抚，只觉得所有意识都在抽离，只剩下一个念头——
阵法破了。
不，不是破了，是被逆转了。
“一群自称魂阁的歹人不知用何手段,竟然篡改了你的阵法，导致阵法因灵气过载而崩溃！”
“八成地脉灵气归于人间！那可是八成啊！”
同门长老痛心疾首：“造孽啊！造孽啊！这可是仙门千年的家底！”
“前人筚路蓝缕，以仙门庇护、丹药法籍换取散修和凡人朝廷掌控下的地脉，过了千余年也才仅仅占据天下九成！”
“此阵一破，凡人与散修尝到甜头，哪有那么容易再度收复仙门基业！还不知道要与那群贱民何等纠缠！”
“沈璇，我问你，你要如何向观澜宗先祖谢罪？！你承担得起吗？”长老撕心裂肺的吼叫在耳边爆响。
我承担得吗？
“你对得住教养你的宗门吗？”
我对得住吗？
长老忽而面色一变，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死死掐住沈璇的胳膊，双目赤红，语气中满是急切的诱导：
“你告诉我，除了你，还有没有人参与了阵法绘制？比如那个天衍宗的纪无咎？只要、只要我们把他推出去……”
沈璇面色陡变，冷笑：“师叔这是何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泼脏水给好友！”
“师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一人要如何向三大宗门谢罪？！就算你自己不要名声，又将我观澜宗的名望置于何地？！”未来将登上掌门之位的师兄厉声呵斥。
“我意已决。不过是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大不了我尽毕生之力缉拿魂阁孽贼，还观澜宗一个清白名声。”
沈璇拂袖而去，却觉得浑身发冷，双手亦是止不住颤抖。
他失魂落魄地等到了风尘仆仆的楚无咎，言辞颠倒地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为什么不怀疑我呢？”楚无咎却温和又忧郁地看着他，眉目间倦色浓重。
沈璇困惑地瞥了一眼好友：“我为什么要怀疑你？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对你有什么好处？这种天理不容的龌龊行径显然是那些无缘仙途的刁民所为。”
“是吗。”楚无咎短促地笑了一声，但那抹笑意也很快消融，恍若从未出现。
“璇儿，你应该把我推出去挡灾的。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仙门唯一的出路。”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我后悔了吗？
我应该后悔吗？
直到很久之后，直到所有罪孽都连成不容辩解的铁链，直到阴谋的烽火即将在登天门点燃，一直毫不犹豫相信着挚友的沈璇才想明白——
都是假的。
一开始就是假的。
友谊是假的，携手为阵法废寝忘食的日子是假的，罪孽后的歉疚也是假的。
楚无咎，就是那么个狼心狗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烂人。
他带着满腔怒火冲到“挚友”面前，瞪着那双平静又疲惫的眸子，嘴唇颤抖，质问的话还未出口反而先割碎了自己的心。
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为什么背叛我、背叛友谊、背叛仙门、背叛这苍茫正道？
你究竟为了谁、又对得起谁？
楚无咎苦笑着，从腰间解下本命剑：“璇儿，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杀我。”
他将剑柄递入沈璇的手心，扶着剑芒对准自己的心窝，脸上的微笑仿佛纵容又仿佛无奈，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做低伏小讨怒气冲冲的沈璇一展欢颜那样。
他低低笑着：“过了今日……”
过了今日会如何呢？
沈璇来不及细想，只觉得脑中轰然炸开——楚无咎就那样面不改色地迎着剑峰撞了上来！
沈璇手一哆嗦，只来得及避过对方命门，但也实打实地将楚无咎肩胛骨捅了个对穿。
“你个疯子！失心疯！你要自尽别赖上我！你应该向天衍宗谢罪、向观澜宗谢罪、向全天下……”
沈璇的嘶吼戛然而至。
施法者魔人已死，幻境散去，沈璇看着被自己手臂捅了个对穿的魔人残躯，一时难以分辨回忆与现实。
他一时困惑于魔人为何以幻境诱自己杀他，一时又被往昔记忆的漩涡拉扯。
最后他失魂落魄地甩开魔人尸体，任由自己再度沉入回忆，对着记忆中的血染白衫的虚影喃喃：
“这一剑……也是你的算计吗？”
“你知道你主动挨下这一剑后，我必然下不去手杀你，只有这样，你才能完成你最后的大业——炸毁登天门的大业。对吗？”
“无咎，到底为何，到底为何啊？！你为何要欺瞒我、背叛仙门？”
“直到你肉身湮灭，我也不配得到你的解释吗？我只能得到你的谎言吗？”
回忆从未这样清晰，过往的细节再度在脑海中盘旋，回忆起那一夜楚无咎师兄弟的对峙时，沈璇忽而眉头一皱。
顾宴辞知道吗？
这个仙门公认的正人君子、板上钉钉的飞升之人知道自己师弟的计划吗？
那一夜，他是来阻止的吗？
如果他发现了端倪却一直守口如瓶、甚至暗中纵容……
他又为何最后被楚无咎杀死？
*
另一边，看着苏少英欲言又止的神态，宴辞心领神会地借故离开。
苏少英在窗前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确认宴辞的身影消逝在视野外，她才难得严肃地问楚无咎：
“主上，你可是真心如此？”
“宴辞现在自然构不成威胁，但他若是恢复前世记忆，或者被仙门中人告知前世恩怨，您又待如何？”
楚无咎给苏少英重新斟满酒，毫不在意地笑着：“小小年纪，倒是来操心我了。”
“少英，我毕生夙愿已尝，生死于我不过虚妄，过往恩怨亦是…问心无愧。”
他幽幽地望向雕花木窗外的纷攘红尘，几个稚童追逐着从糖人楼下跑过，清脆的笑声随风飘散，粮铺门口伙计正卸着新到的米粮，妇人们在绸缎庄前挑选着流光溢彩的锦布。
远处民居炊烟袅袅，城郊良田阡陌纵横。
这般太平景象，与几百年前判若云泥。那时，除了灵气萦绕的仙门，天地灵气稀薄如雾，凡间土地贫瘠得连杂草都长得稀疏。百姓面黄肌瘦，连孩童的眼神都透着死气。
这是楚无咎用一地狼心狗肺换来的片刻凡间盛世。
“他若是一辈子对真相无知无觉，我就当一辈子好师尊、好情人。他若得知前世真相后与我周旋，我也乐得陪他演戏。”
“他若是有那个本事来杀我，那就来吧。”楚无咎讽刺地一笑，“我若是沉浮两世还敌不过他一个黄毛小儿，也是我命当绝。”
苏少英看着他，却觉得心中惶惶。她心思细腻，又把楚无咎当做唯一的亲人，不免多想，总感觉对方于尘世已无牵挂。
于是她强颜欢笑：“主上说什么生啊死啊的，怪难听的，您魂术大成，已是万寿无疆。”
“再者，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仙门不过是一时萎靡，再过百年，没准他们又能骑在凡人头上，将这天地灵气尽数化为己有呢。那时候我们还得依仗您……”
“少英。”楚无咎忽而阻止了她。
他目光包容又温柔，却又似乎隐含对小辈的悲悯之情：“这就是大势。这就是仙人口中所谓的‘天道’。”
“不断更替的凡人王朝需要仙门授箓以示正统，互相攻讦斗法的小宗门需要三大仙门的‘调停’，天灾人祸下，他们会跪下来把地脉与天地灵气献给高高在上的仙门。只要时间够长，仙门何愁不能再度占据天下九成灵气？”
“我憎恨这理直气壮的‘天道’，但我也清楚，我等逆天而行,也只能为苍生挣得片刻喘息。”
“在漫长时光洪流中，我们才是被‘大势’不断冲刷、最后必然磨损的顽石——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罢了。”
他伸出木质的手，摸了摸苏少英的鬓发，就像百余年前的蛮荒之地，尚且肉体凡胎的少年蹲下身来平视那个骨瘦如柴的黄毛丫头，然后安抚地摸了摸小孩的头。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1]
“好在，没有我，还有你们，还有千千万将会成为我的凡人子弟。”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譬如朝露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