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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清平乐 ...

  •   待到谭妙莹从大理寺登门世女府,已是傍晚时分。

      她既作为来客,按道理自然要先拜见东家打声招呼,于是到谢玉媜院子时,她丝毫没有掩饰来意,眼见屋里窗户敞开徐徐冒出茶香,心下已经计量好了,待会见了谢玉媜的尊容要出言挤兑。

      进了屋,谢玉媜动也不动正在愣神,手中拈了一柄骨朵已枯黄的花枝,她形貌本就清癯昳丽,一袭素衫更将娟雅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忽而教谭妙莹想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1]”这一句。

      不过她眸色掠动,看样子是思绪纠结。

      谭妙莹走近,仔细瞧了才发现那枯黄并非是花枝枯萎,而是教人丢进炉里烧毁了的模样,顿时咂舌道:“想不到殿下还有辣手摧花的癖好。”

      也真是怪了,如今好似谁都能指点一句谢玉媜的各种行为作风,且要归结到各种不同于常人的癖好上,好像她做什么都是伤天害理、难容尘俗一般。

      谢玉媜捏着花枝不语,挪开目光看向烧开的茶壶。

      那茶烧开半晌了却没人喝,她也不管会不会烧干,只将茶香闻得身心通畅了,这壶茶就算是物有所值,没徒然浪费。

      谭妙莹见她把先前在大理寺的伶牙俐齿收得一干二净,也不再自讨没趣,直入主题道:“怎么不见府里管事?”

      谢玉媜抬眸轻飘飘道:“府里你都找过了么?”

      谭妙莹冲她单纯地笑了笑:“那自然是没来得及,只不过初到府上,总不能事事劳烦世女殿下裁决,还是跟管事直接招呼的好。”

      谢玉媜面上不动声色:“那你仔细瞧瞧这屋里有她没有,当然,没有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谭妙莹简直要气笑了,左右这意思就是她想找人自己找,别的少打听,反正她也不会说。

      “我方才瞧过了,您屋里确实不见旁人。”

      谢玉媜终于起身,拎开炉子上的茶壶,找了个杯子同她倒满了茶:“不着急,你大可慢慢瞧。”

      谭妙莹道了声谢,看也不看谢玉媜倒的茶水,慢悠悠挪步去了屋子角落的书案旁,随手抄起一册书卷看向谢玉媜说:“殿下平日有看书的爱好?”

      这册书封皮上,大大咧咧写着“鸳鸯梦”三字,教人不用翻开也知晓里头写的是什么。

      谢玉媜随意投去目光,漫不经心道:“自然,毕竟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2]。”

      谭妙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看来殿下还是个好学才女。”

      没等谢玉媜出声回答,她又放下了那册“鸳鸯梦”,转向底下一册“曲艺杂谈”,翻开只瞄了两眼就挑了挑眉:“没想到殿下爱好还挺广泛,居然对民俗曲艺也颇有研究。”

      谢玉媜知晓她是存心来说些废话来给自己添堵的,没打算计较,云淡风轻地饮了口茶,淡淡道:“研究谈不上,只是有一些个人见解罢了。”

      谭妙莹看了她一眼,原以为谢玉媜此人虽不学无术,却也冷静清醒,殊不知她是草包外头裹金漆,白丁装作鸿儒。

      “在下近来听闻,京城最有名的那家歌舞教坊司云韶坊,新招了一批优伶,主事的为讨新花样,特意花费重金请人编写了一首曲子,名叫疏影,殿下既然对曲艺颇有些兴趣,不知届时会不会赏光一阅?”

      谢玉媜点头坦荡荡道:“自然。”

      谭妙莹笑了笑放下书卷,又挪步走到谢玉媜跟前,见她还握着那柄烧坏了半数的花枝,好奇问道:“殿下手中的是什么花?”

      谢玉媜低眸瞧了一眼才回她:“白玉兰。”

      谭妙莹颇为新奇地问:“此时怕不是玉兰的花期罢。”

      谢玉媜抿唇慢吞吞道:“世间无凑巧,难为有心人。”看样子她还十分有耐心地搭话。

      只是谭妙莹依旧不依不饶又故意说道:“可我见殿下,并不像是有心人。”

      谢玉媜勾起唇角看向她一字一字问:“那依你所见,我是哪种人?”

      她此刻不似面对萧时青那般,非将伤疤露出来咄咄逼人,戴上了眼纱覆没眼底情绪之后,她更像是个丝毫没有危害的绝佳艺术品,直到露出一点真假难辨的笑意,倏然让人生出警铃大作的错觉。

      谭妙莹方才的自在此时散尽了,僵持了片刻,半晌才听见她自己的声音找补说:“殿下恐怕问错人了,我同殿下相交甚浅,还不足以施加评断。”

      谢玉媜收回视线,大有找她的短的意思:“可你方才说的好似头头是道。”

      谭妙莹这会才反省过来,谢玉媜依旧是那个伶牙俐齿的谢玉媜,从她进屋那刻起就从未变过。

      于是她服软道:“是在下妄言,还请殿下恕罪。”

      谢玉媜摆了摆手:“恕罪倒说不上,你兄长可是帮过我大忙,如今我又如何能逞一时之是非,拂施者之厚恩呢。”

      谭妙莹心下有些后悔同她缠言半天,这会请求降罪不过是想要谢玉媜收着点脾气好教自己出去罢了。

      “殿下说的是。”

      谢玉媜本意还想附和,又隐约闻见院里一阵脚步声传来,便适当默了声。

      旁边谭妙莹自然也听见了动静,侧头朝门口看去,来的却是个一袭蓝衣的青年。

      此人风姿霁月清风,如覆霜含雪,面庞却还算柔和。

      更加奇怪的是,这人一见她面貌,眼神里便闪过了一丝困惑,待她再想捕捉时,那人已经垂下了眸,反而冲她行着不卑不亢的官礼,客客气气发问:“谭大人怎的在此?”

      原来他是认错了人,错将谭妙莹认成了谭璋,不过也怪不得他,谭妙莹在外偏好英气装扮,倘若不察他兄妹二人神态,确实是教人分辨不出。

      谭妙莹听他言毕反应过来,当即合手拜礼解释道:“阁下是认错人了,在下是大理寺卿谭璋之妹,谭妙莹,表字令徽。”

      付思谦闻言仔细瞧了她几眼才作罢,又充作礼数来往几句:“原来如此,方才眼拙之举还望阁下见谅。”

      谭令徽恭敬道:“言重了。”

      一旁心知肚明的谢玉媜简直都要听烦了,懒得看他二人互相恭维,便直言不讳道:“怎么,你二人同属一师,居然还从来不相识么?”

      此言一出,屋里站的其他两个人神情都变了几番,方才的热络客套,都跟化了水的糖似的了无踪迹,再看各人面上只有提防和探究。

      谢玉媜再次看不下去出声道:“方才那场面,我还以为这屋子里头要逢春,你两人要结金兰义呢。”眼看着谁也没有吱声,她又接着说道:“屋里头有炉火,弋云你愣在那儿作甚,不过来坐么?”

      付思谦收回在谭妙莹身上探究的目光,朝着谢玉媜走去,又听一旁谭妙莹说道:“既然殿下有客,那令徽便不做打扰了。”

      “你随意些便是,”谢玉媜十分友好地冲她叮嘱说:“眼下天色将昏,寻管家招呼也不急于一时。”

      谭妙莹自己都快忘了这茬,没想到她居然还记着,正要拐弯的脚,差些找不准方向迈错了位置,出了门却是灰溜溜地踱出了院子。

      见人一走,付思谦才面露疑惑:“寻管家招呼?”

      谢玉媜主动将茶壶拎开,把整个炉子都让给了他,又为他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倒满茶水:“是,寻李管事招呼。”

      付思谦接过茶杯催促道:“莫卖些无聊的关子,快些同我讲讲,还有这谭令徽是怎么回事。”

      两人上次闹得不欢而散的事,完全没了影子,谢玉媜盯着他牛饮一般灌完了一杯茶,无可奈何道:“显而易见,那是你素未谋面的师妹,我也想问,今日仓促见面感觉如何?”

      付思谦断然不信这话:“你纯会胡说八道。”

      谢玉媜一脸无辜:“天地为证,你二人可都是姓崔的一手培养出来的,不是师兄妹还能是什么?”

      付思谦纠正她道:“你总奉你认为的事情为金科玉律,”他想起什么又补充说:“还固执地认为一切的源头,都归咎于崔先生妖言惑众,实则无论走什么样的路,都是我自己认的死理,我受先生教导温习诗书,理应尊他敬他,却不代表何人我都要认为一路同门。”

      谢玉媜笑了笑:“略去前半段,可以看出你还是个颇有底线的人。”

      付思谦素来知晓她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不愿再多同她计较:“应该的。”

      谢玉媜近几日不曾见过他,只在市井听了许多有关他在朝中的变动,有诸多想问一直碍于没有机会,今日无缘由等到他上门,心下竟然沉稳了些。

      她便不紧不慢地捏着花枝转了两圈等他开口。

      “你这花儿是哪来的?”

      谢玉媜:“……”

      她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可能?

      付思谦看她面无表情,又困惑问道:“不方便讲?”

      谢玉媜为避免他没完没了只好出声解释道:“路上捡的。”

      付思谦顿时神色考究了起来:“所以你是怕路边捡的不干不净,于是放进炉子里给它消了消脏东西?”

      谢玉媜:“……”

      付思谦笑了笑:“说正事。”他道:“近日我被委派处理年关户部赋税征收一事,呈递上去的几个方案上头都很满意,似乎对我十分放心。”

      谢玉媜给他添了杯茶:“被上司信任还不好么?”

      付思谦摇头:“如今朝廷内外,看状是摄政王萧时青独揽大权,实则大半实政他都放手任由小皇帝操纵,我当初是由摄政王一手提携上去,坐上的户部侍郎这个位置的,虽本意也是教满朝皆知我是摄政王一派,但萧氏政权,原本就在这叔侄二人手上摇摆不定,我不信看似草包的小皇帝,会在权欲熏心下,仍旧视他那位皇叔为桅杆地护着……”

      “怎么?”谢玉媜看了他一眼,不懂他为何停下不说了。

      “所以你当日劝阻我时便知晓,此时若出,不过是白白做了那叔侄二人暗自博弈的牺牲品?”付思谦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只眉头紧锁着,看谢玉媜的眼神仿佛怨怪一般。

      谢玉媜垂下眼眸:“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萧时青此时并不想坐那天下共主的位置。”

      付思谦混不在意:“可倘若小皇帝握紧了实权,如何都会置他于死地永除后患。”

      谢玉媜抿了下嘴角:“你要知道,这天下只要还有一日姓萧,便不容旁人觊觎,同姓之争那是朝政稳定之时,才能求的名利,如今远远不到那个时候,你们想得太过简单。”

      付思谦却依旧不以为然:“新皇上任的空隙,间接给了我们可作为的余地,这是时局所趋,我们没办法眼睁睁地干看着。”

      谢玉媜恨铁不成钢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最先将你抛出去,只不过是他们最开始的一步下饵试探,你在这场政争里的意义,只是充当一块垫脚石。”

      付思谦依旧顽抗道:“可就算死了一个付弋云,也还有他付昀晖。”

      谢玉媜劝不动便冷冷道:“所以只要你们的崔先生能够完成大业,哪怕将你们全然当作彘狗,将你们利用干净全盘覆灭,也无甚所谓是么?”

      付思谦教她这番不管不顾的话气得手上青筋暴起,怒然反驳道:“我观你成日躲在一方温檐下,装聋作哑、麻痹身心,全然一副不会痛的样子,你自然擅长的一手独善其身,如今你隔岸观火的惺惺作态,不就是想告诉我,我们全都是错的……”

      “是,我偏是想告诉你,你们错得无药可救。”谢玉媜冷声打断他的话。

      付思谦愣神片刻,面上悲哀难下又满腹愤懑:“我以为年少情谊来之不易,不曾想你其实怎样都是活得下去的,所以谢竹筠,你何苦要如此兔死狐悲地作践旁人的命呢?”

      谢玉媜闷气摔了杯盏,手指都是颤的:“你们天生想要用恩义框范自己,所以看见我不理不睬,便想着党同伐异,你们扪心自问,到底是真的不忍那些无头恩义落得辜负,还是私心偏想拖我下水!”

      付思谦忽然心下羞愧一瞬,却又被不知悔改的鬼给拖着难能反省,于是他语言更加狠厉道:“那我劝你看好你那心心念念的有头恩义孟仲清,来日保不齐他就因你而不得好死!”

      谢玉媜思绪轰然静止了一瞬,脑里耳里什么都装不下似的惹人徒然恶心,想一死百了的念头将前日勉强编织的心理防线再度溃破,烂成一个发脓着的创口。

      所幸付思谦一通发过之后,走得十分潇洒,也全然不顾落在屋里的谢玉媜,等到炉上茶水烧干,谢玉媜忽然回过神来瞥了眼屋外,天色已成一片漆黑,彻底浑浊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谭妙莹伊始登门世女府时,是从未想过会像眼下这般如鱼得水的,本来因由少了管事统领打理上下琐碎,谭妙莹一连几日都没怎么在厢房歇好,几次三番踏入谢玉媜的院子,权因想向她讨个交代,却教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给尽数打发。

      无可奈何之下才端起了副架子,将世女府上所有下人都招呼得差不多后,自己则积极做起了操持的一把手,不仅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还正大光明对府上正主谢玉媜的个人生活作风,作出了一番独到的说教。

      起因是由于她初登世女府那日,撞见的那位不速之客。

      后半日那二人聊得并不太久,约莫着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在前院回廊里,瞧见那位蓝衣青年面色扭曲地大步出了府。

      等她再去谢玉媜院里瞧,屋里小案上的杯盏零星碎了一地,谢玉媜就在一侧发着愣,手中花枝教她握得陷进了肉里也未察。

      她当时望见谢玉媜满手鲜血,只觉得她是娇柔做作,且自作自受,故而未出一言,便转头离去收拾自己的床榻去了。

      直到后半夜她才隐约有个淡淡的念头:谢玉媜夜寐是否会有梦游的习惯?

      万一她赤脚下地不长眼,踩到了那一地碎瓷片,岂不是给她本不顽强的身子雪上加霜?

      来日她若在大业未成之前就一命呜呼,岂不是平白给崔先生添麻烦?

      于是想着这般破烂担忧,谭妙莹浑浑噩噩到深夜都还未合眼。

      翌日清晨一起来,她便火急火燎急着去谢玉媜屋里看,满地的碎瓷片果然并没有收拾,却也没有沾上血,正待她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余光又瞥见谢玉媜坐在书案前,冷冷地盯着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问:“怎么,来看我死了没有?”

      谭妙莹莫名生出忌惮,平日的妖也不敢作了,恭恭敬敬回道:“怎么会,这地上也没下人敢收拾,我怕到时候扎着您。”

      谢玉媜看着她半晌不语,临了冲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最后全程盯着谭妙莹收拾干净了满地碎瓷。

      再之后,谢玉媜便敞开了心地使唤这新上任的“一把手”,时不时还能听她牢骚几句,逗趣解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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