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完美的替身 ...
-
警车的尾灯撕破雨夜的帷幕,将嫌疑人吴鹏带回市局。审讯室的强光灯已然亮起,如同舞台,等待着主角登场。
但江澈胸中没有丝毫破案后的轻松,反而被吴鹏那句诡异的低语——“牧神”——以及陆延昭那条冰冷的短信,搅得心神不宁。
“太快了。”陆延昭是这么说的。
江澈站在单向玻璃前,凝视着审讯室内那个安静得过分的男人。吴鹏已经脱掉了沾满黏土的围裙,换上了拘留所的号服,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完成了使命的空壳。
“江队,初步检验结果出来了,”技术队的负责人拿着平板电脑走过来,语气带着兴奋,“从吴鹏工作室搜出的蓝色黏土,与死者赵铭指甲缝及体表发现的蓝色颗粒,成分完全一致!还有,他工作台下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与匿名信函同批号的A4打印纸碎片!上面有微量打印墨粉残留,型号也对得上!”
证据链似乎正在迅速闭合,铁证如山。
副队长老杨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妈的,总算逮住这小子了!装神弄鬼,‘雕塑师’?我看他进了笼子还怎么雕塑!”
周围的警员们也大多松了口气,连日高压带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只有江澈,眉头越皱越紧。他转过头,看向一直安静地靠在走廊墙壁阴影里的陆延昭。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微仰着头,闭着眼,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思考。
“陆顾问,”江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你的‘太快了’,是什么意思?”
陆延昭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眼里没有刚破大案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江组长,你觉得吴鹏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澈沉吟片刻,基于现有信息回答:“偏执,狂热,对艺术有扭曲的信仰,自诩为审判者,冷静,具备高智商和高超技艺。”
“描述得很准确。”陆延昭站直身体,踱步到玻璃前,与江澈并肩看着里面的吴鹏,“这样一个追求‘完美艺术’,将自己置于神坛进行‘审判’的人,你不觉得他……太配合了吗?”
江澈心中一凛。
陆延昭继续用他那平缓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分析:“我们找到他,几乎没费什么周折。蓝色黏土、杂志、购买记录……所有线索都像是精心包装好,放在我们必经之路上的礼物。他甚至在工作室里,留下了几乎复刻的‘犯罪现场’和未完成的‘作品’,等着我们去发现。”
“你的意思是……”江澈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陆延昭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澈,“一个享受过程、沉浸于自我戏剧化表演的连环杀手,不应该如此轻易地放弃他的舞台。他的被捕,不应该是这种……近乎顺从的沉默。他应该炫耀,应该阐述他的‘艺术理念’,应该嘲笑我们的愚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电量耗尽的玩偶。”
江澈的瞳孔微微收缩。陆延昭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层不安的薄膜。没错,吴鹏的表现,太反常了。从被捕时的诡异低语,到现在的死寂,都不符合一个典型仪式型连环杀手的行为模式。
“还有那个词——‘牧神’。”陆延昭的指尖轻轻点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向里面的吴鹏,“那不是一个绝望囚徒的呓语,那更像是一个……提示,或者说,一个转移视线的诱饵。”
“你认为他在替人顶罪?”江澈压低声音,这个念头让他背脊发凉。
“顶罪,或者,他本身就是某个更大剧本里,一个被安排好的角色。”陆延昭的眼神深邃,“一个‘完美’的替身。”
就在这时,审讯室里的吴鹏忽然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竟然精准地……越过了负责初审的警员,直直地投向单向玻璃的方向!
仿佛他知道,玻璃后面,有人在注视着他。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拉扯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被线操纵的木偶,在执行一个“微笑”的指令。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观察间:
“我认罪。‘雕塑师’……是我。”
一小时后,支队长办公室。
气氛凝重。
“江澈,证据确凿,嫌疑人也供认不讳!你还想查什么?”支队长李振东指着桌上厚厚的报告,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催促,“上面和媒体都在等着结案通报!你知道这个案子社会影响有多恶劣!”
“李队,案件还有疑点!”江澈坚持道,他将陆延羽的分析,以及吴鹏反常的表现和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尤其是他提到的‘牧神’,我们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这可能牵扯到更深的阴谋!”
“牧神?那可能就是他精神不正常产生的幻觉!或者是为了混淆视听胡诌的!”李振东揉了揉眉心,“江澈,我知道你责任心重,但办案要讲证据!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吴鹏,逻辑链完整!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就无限期地拖下去!”
他看了一眼站在江澈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延昭,语气缓和了一些:“陆顾问的侧写很有价值,帮助我们快速锁定了嫌疑人。但侧写不能作为定罪的依据。现在,嫌疑人也认罪了。”
“他的认罪太干脆了!”江澈据理力争,“这不符合侧写!”
“江澈!”李振东加重了语气,“你是刑警,不是心理学家!你要尊重客观证据!”
眼看争论陷入僵局,陆延昭忽然上前一步,平静地开口:“李支队,请给我和江组长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我们找不到任何关于‘牧神’或者其他同谋的确凿证据,我同意立即结案。”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冷静力量。
李振东看着陆延昭,又看看一脸倔强的江澈,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十四小时!就二十四小时!时间一到,如果没有突破,必须结案!”
“是!”江澈立刻立正敬礼。
离开支队长办公室,江澈感觉肩上的压力更重了。二十四小时,这可能是他们揭开真相最后的窗口。
“谢谢。”江澈对身边的陆延昭说。刚才若不是他出面,李队恐怕连二十四小时都不会给。
陆延昭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这么……有趣的谜题,被草草收场。”他看向江澈,“现在,江组长,有兴趣去亲自‘听听’那位吴先生的内心独白吗?”
审讯室,灯光惨白。
江澈和陆延昭坐在吴鹏对面。与之前不同,这次陆延昭主动要求参与审讯。
吴鹏看到陆延昭的瞬间,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迅速恢复了死寂。
“吴鹏,我们已经掌握了所有证据。”江澈按部就班地开始,“你工作室的黏土、打印纸,你的购买记录,以及你无法提供的不在场证明。你承认自己是‘雕塑师’?”
“是。”吴鹏回答得干涩无力。
“为什么选择他们三个?”江澈追问。
“……他们玷污了艺术。”吴鹏重复着侧写中的动机,像在背诵课文,“画家迎合市场,评论家诋毁天才,商人炒作概念……他们该死。”
“你是怎么选择作案地点的?为什么要模仿古典雕塑?”
“……废弃的地方,安静。雕塑……是永恒的藝術,他們不配為人,只配成為藝術的載體。”他的回答逻辑通顺,却毫无生气。
江澈按照流程问着,吴鹏对答如流,几乎完美复刻了一个“雕塑师”杀手应有的心理动机和作案过程。
但越是完美,就越是可疑。
一直沉默的陆延昭,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在这压抑的审讯室里,这声轻笑显得格外突兀。
吴鹏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他。
陆延昭没有看吴鹏,而是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知道吗?真正的艺术家,哪怕是最疯狂的艺术家,在谈论自己作品时,眼睛里都会有光。那是创造者的骄傲,是赋予泥土生命的神性瞬间。”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吴鹏的眼底:
“但你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你只是在……复述。像一个背熟了台词,却完全无法理解角色内心的三流演员。”
吴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陆延昭身体前倾,带给吴鹏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告诉我,是谁帮你写的这份‘剧本’?是谁告诉你,要这么说,这么做的?‘牧神’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吴鹏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急促的波动,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陆延昭的视线,“我就是‘雕塑师’!都是我干的!”
“不,你不是。”陆延昭的声音冰冷而肯定,“你只是一个可怜的模仿者。你或许懂雕塑,但你不懂‘他’。你模仿了他的手法,模仿了他的仪式,甚至模仿了他的偏执……但你模仿不出他的‘灵魂’。”
他拿起桌上的现场照片,一张张摊在吴鹏面前:“看,这些‘作品’的细节,肌肉的张力,表情的微妙处理……这里面有一种压抑的、近乎痛苦的激情。而你的未完成品,”陆延昭抽出从吴鹏工作室拍的那张照片,扔到他面前,“徒具其型,死气沉沉。你没有那种激情,因为你根本不恨艺术,你甚至可能……并不真正恨那三个死者。”
吴鹏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双手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
“你是在保护谁?还是……被谁控制了?”陆延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个自称‘牧神’的人?他承诺了你什么?替你照顾生病的母亲?还是帮你解决你无法摆脱的巨额债务?”
当陆延昭提到“母亲”和“债务”时,吴鹏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足够江澈和陆延昭捕捉到了!
江澈心中巨震!陆延昭怎么会知道这些?吴鹏的背景资料里,并没有显示这些极其隐私的信息!
陆延昭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与他无关。他对着耳麦轻声说了一句:“查吴鹏的直系亲属健康状况,以及他个人及其直系亲属近半年的银行流水和借贷记录。要快。”
观察间里的老杨立刻行动了起来。
审讯室内,吴鹏彻底失去了之前的“平静”,他变得焦躁不安,身体微微发抖,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认罪供词。
陆延昭不再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在做最后的挣扎。
二十分钟后,老杨的电话打了进来。
江澈按下接听键,老杨激动的声音传来:“江队!查到了!吴鹏的母亲三个月前确诊尿毒症,每周需要透析,费用高昂!吴鹏的个人账户在一个月前收到过一笔五十万的匿名汇款!而就在他被捕前十二小时,他母亲的医院账户,被一次性存入了一百万,足够支付后续所有治疗费用!”
一切豁然开朗!
吴鹏不是主谋,他只是一个被收买、被操控的替罪羊!那个真正的“雕塑师”,或者说,那个隐藏在“牧神”阴影下的幕后黑手,用金钱和亲情,轻易地操纵了吴鹏,让他心甘情愿地顶下所有罪名!
江澈猛地看向陆延昭,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询问。他是怎么猜到的?
陆延昭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淡淡地说:“一个真正的仪式型杀手,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经济漏洞。当他表现出与侧写动机不符的‘顺从’时,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更强大、更现实的动机——比如,守护远比他的艺术和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江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转向脸色惨白、精神几乎崩溃的吴鹏,声音严厉如铁:
“吴鹏!你听到了吗?你现在还认为,那个用钱买你自由和良心的人,会信守承诺吗?他让你顶罪,就是把你当成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只有和我们合作,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你和你母亲,才能真正安全!”
吴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我……我说……”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
他是在一个多月前,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信里准确地说出了他母亲的病情和他的经济困境,并附带了十万现金。随后,对方通过无法追踪的加密通讯方式与他联系,承诺只要他按照指示做事,就能解决他所有困难。
对方似乎对他非常了解,包括他的雕塑技巧、他的艺术偏好,甚至他内心对艺术圈某些现象的不满。对方一步步引导他,告诉他三个“目标”,提供了他们的行踪习惯,甚至“指导”他如何布置现场,如何应对警方调查。
“他……他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男女……他让我自称‘雕塑师’,让我在被抓时,说出‘牧神’这个词……”吴鹏颤抖着说,“他说,只要我扛下一切,我母亲就能得到最好的治疗……钱,钱已经到账了……”
“你们怎么联系?”江澈紧迫地问。
“他……他每次都用不同的虚拟号码打给我……单向联系。我联系不到他。”
“关于‘牧神’,他还说过什么?”
“……没有。他只说,这是……这是‘神的旨意’。”
审讯结束了。吴鹏被带了下去,他将以从犯的身份被继续羁押,而真正的“雕塑师”和神秘的“牧神”,依旧隐藏在迷雾深处。
但案件的性质已经完全改变。从即将结案的连环杀人案,变成了案中有案,幕后有黑手的复杂局面。
江澈和陆延昭走出审讯室,外面已是凌晨,天色微熹。
“二十四小时,还没过。”陆延昭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语气听不出情绪。
江澈看着他,第一次用一种真正平等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钦佩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他母亲和债务问题的?”仅仅凭吴鹏的反应?这观察力未免太恐怖了。
陆延昭转过头,晨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当一个人愿意牺牲一切去守护某样东西时,那样东西,就会成为他灵魂上最显眼的烙印。”他顿了顿,补充道,“而我,恰好比较擅长……阅读这些烙印。”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转身向着临时给他安排的宿舍走去。
江澈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或许不仅仅是那把能劈开迷雾的快刀。
他本身,可能就是迷雾的一部分。
而“牧神”的阴影,如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缓缓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