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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明珠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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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为恢弘的宫城披上一层暗金色的薄纱。凤寰宫内,灯火较往日点得更早,也更亮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
沈澜倚在暖榻上,手掌轻柔地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临近产期,身子愈发沉重,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吃力。
“冰髓蛭”的旧毒虽解,却终究伤了根本,太医院早已直言此次生产风险远胜常人。
元祈为此悬心了数月,几乎将半個太医院搬到了凤寰宫侧殿,各种珍稀补药、安胎方子如流水般送来,只求她们母子平安。
“又在胡思乱想?”元祈的声音自门口响起,他刚处理完政务,连朝服都未换,便径直来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眉头微蹙,“手这样凉?太医今日请脉如何?”
“一切都好。”沈澜抬眼,对上他难掩忧色的眸子,浅浅一笑,试图驱散他的不安,“小家伙今日安静了些,想必是知道要出来了,在养精蓄锐呢。”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只是……苦了你,前朝后宫,都要你操心。”
元祈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说什么傻话。你和孩子,才是朕最重要的事。”他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腹部,听着里面生命的动静,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这些时日朕翻遍典籍,想了几个字。你觉得'臻'字如何?臻于至善,渐入佳境。无论皇子公主,都相宜。”
沈澜眸光流转,带着温柔的笑意:“陛下选的这个字极好。臻者,至也。愿这孩子将来德行臻备,福泽绵长。”
“那就这么定了。”元祈眼中也泛起暖意,“至于封号,待孩子出生后,朕再与你细细斟酌。”
这份宫闱内的温情,却被殿外一阵刻意压低的嘈杂声打破。
内侍监在门外禀报,声音带着为难:“陛下,荣国公与几位宗室元老在外求见,说是……听闻皇后娘娘临盆在即,特来问安,并于殿外恭候皇嗣诞育之喜。”
元祈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问安?恭候?不过是借着由头,来打探虚实,施加压力罢了。
“传朕的话,皇后需要静养,朕要在此陪伴,无暇见客。让他们……”元祈的话音未落,身旁的沈澜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胎动发作了,而且来势汹汹。
“澜儿!”元祈心头一紧,立刻将她揽住,朝外厉声道,“传太医!快!”
整个凤寰宫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秩序井然地高速运转起来。太医、产婆、宫女们脚步匆匆,却又极力不发出过大的声响。
宫灯被一盏盏点亮,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紧张气息。
沈澜被移至早已备好的产床,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她紧咬着唇,竭力抑制着痛呼,指节因用力抓着身下的锦褥而泛出青白色。
元祈被阻在外间,听着里面压抑的痛吟,每一次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太医令方才的话犹在耳边:“……产程恐有艰险,万请陛下有所准备。”
这“准备”二字,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寒。
而殿外,以荣国公为首的那群人,竟真的未曾离去。他们看似恭敬地等候,那沉默却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凤寰宫,传递着冰冷的压力。
“陛下,”荣国公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带着沉痛的蛊惑,“祖宗基业重于泰山……若真有不测,还需早做打算啊……臣等已为您甄选了几位出身高贵、性情贤淑的贵女,可为陛下分忧,早日绵延皇嗣,安定天下人心……”
这话语如同毒蛇,在沈澜生死未卜的关头,缠绕上元祈的脖颈。他猛地转头,目光如极北寒冰炼制的利刃,穿透殿门,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杀意:“皇后正在为朕、为北凛诞育子嗣,经历生死之关。谁再敢多言一句,扰皇后清净,乱朕心神——立斩不赦!”
森冷的杀气弥漫开来,殿外终于陷入一片死寂。
元祈再也无法忍耐在外枯等,他一把推开试图劝阻的内侍,径直闯入了产房之内。浓重的血腥气与药味扑面而来,他看到沈澜虚弱地躺在那里,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无尽的痛楚之中。
“澜儿!”他快步上前,无视周遭惊愕的目光,紧紧握住了沈澜冰凉而颤抖的手。
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坚定而灼热的温度,沈澜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剧痛让她视线模糊,但她知道是他。
“别……别在这里……”她气若游丝,不是抗拒,而是不愿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出去……等我……”。
“朕哪儿也不去!”元祈低吼,将她汗湿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朕,撑下去!朕决不能失去你!”
这不再是帝王的命令,而是丈夫最卑微也最坚定的乞求。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深情,成了沈澜对抗无边痛楚的唯一浮木。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指甲几乎掐入他的皮肉,仿佛要从他体内汲取力量。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澜气力即将耗尽,意识渐渐模糊之际,一声极其响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开暗夜的第一道天光,骤然响彻殿宇!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主!母女平安!”产婆喜悦到颤抖的声音高高响起。
一颗悬到极致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与虚脱。元祈仍紧紧握着沈澜的手,俯身在她汗湿的额间印下重重一吻,声音哽咽:“辛苦了,澜儿...是我们的女儿...元臻...”
沈澜疲惫已极,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耗尽,只微微动了动指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满足安心的笑意,便沉沉睡去。
然而,殿外的风雨,并未因新生命的降临而停歇。
当内监将“皇后诞下公主,母女平安”的消息传出时,荣国公等人脸上瞬间闪过难以掩饰的失望,但旋即,这失望便化为了更为汹涌的决心。
以荣国公为首,宗室元老们整理衣冠,竟齐刷刷地在殿外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却又异常坚定:
“臣等恭贺陛下喜得公主!然——公主虽好,然非皇子,国本不可动摇啊!陛下!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广纳妃嫔,早定国本!”
“请陛下广纳妃嫔,早定国本!”众人齐声附和,声浪阵阵,进行着最冠冕堂皇的逼宫。
元祈站在殿门的台阶之上,怀中是刚刚降临人世、还带着奶香味的女儿。他低头,看着那张红皱却无比安宁的小脸,心中因沈澜平安而产生的巨大喜悦,瞬间被这股冰冷的政治算计浇得透心凉。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看似忠耿、实则贪婪的嘴脸。他没有动怒,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庭院:“你们,听着。”
他微微举起怀中襁褓,“这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女,元臻。”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跪在最前方的荣国公:“朕今日,就在此地,以此女之名立誓。”
“朕的继承人,只会是皇后沈澜所出之子。”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与凛冽的杀气:“若天意如此,让朕的元臻承继大统——那么,朕便会为她,扫平前行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顿:“无论这障碍,来自哪里。舅舅,你,听懂了吗?”
这番石破天惊的誓言,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荣国公跪在原地,浑身僵硬,看着台阶上那个怀抱幼女、目光冰冷如天神的帝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元祈不再看他们,抱着女儿,转身走回内殿。殿内温暖的空气与殿外的凛冽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轻飘飘、却足以撼动他整个江山格局的小生命,心中没有半分对未来的疑虑,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
他走过的路,从尸山血海中挣出的皇位,不正是为了有能力守护最重要的人,去做最正确的事吗?
如今,他要守护的名单里,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名字。
他将睡得香甜的女儿,轻轻放在沈澜枕边。沉睡中的沈澜无意识地侧过身,将女儿护在怀中。
元祈坐在榻边,为她拢好鬓发,低声呢喃,如同最郑重的承诺:“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外面的事,有我。”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温柔地洒满内殿。
沈澜仍在安睡,初生的女儿在她怀中咂着小嘴。
元祈静静守护在侧,目光温柔而坚定。他想着,待澜儿醒来,要和她好好商量,给他们的“臻儿”选一个最配得上她的、光华璀璨的封号。
一个人的新生,与一个王朝走向新生的序曲,在这片温暖的晨曦中,完成了最初的共鸣。
第五十三章立法定储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朔华公主元臻降世后的第六个春秋。
凤寰宫的庭院里,不再只有庄严的宫阙与肃立的侍从,更多了几分孩童的生气。
六岁的元臻,眉眼间已能清晰看出融合了元祈的英挺与沈澜的清丽,最特别的,是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眸,看人看物时,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与探究。
此刻,她正蹲在地上,用小树枝在沙盘上划拉着什么,身边散落着几个精巧的木质小构件。
沈澜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身上,手中虽拿着一卷书,心思却全在元臻那些“古怪”的图样上。
这孩子,不爱胭脂水粉,却对器械、数算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三岁便能辨认复杂的舆图,五岁已能理解宫中水钟的基本原理,如今更是常常能提出些连天工院老匠人都要思索片刻的奇思妙想。
“母后,您看,”元臻抬起头,小脸认真,“若是将漕船经过的闸口改成一大一小两个,大的过粮船,小的过快舟和巡逻艇,是不是就不用都挤在一起等了?算算时间,能快上不少呢!”她一边说,一边用小木块在沙盘上摆弄着。
沈澜心中微动,正要细问,却见贴身女官步履匆匆而来,面色凝重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冷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宣政殿内,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以荣国公为首,数十位宗室元老、世家重臣手持玉笏,肃然而立。
经过数年蛰伏与暗中串联,他们终于选择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常的朝会上,发起了蓄谋已久的攻势。
“陛下!”荣国公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痛,“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无储君!朔华公主聪慧灵秀,臣等亦深感欣慰。然公主终是……女子之身,他日婚配,血脉归于外姓!此乃动摇国本之隐患!为北凛万世基业计,为列祖列宗创下的江山计,臣等泣血上奏,恳请陛下从宗室近支中,择一贤良子侄,立为皇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臣等附议!请陛下早定国本!”呼啦啦跪倒一片,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他们将“牝鸡司晨”的影射,从未间断地指向沈澜,如今更是明目张胆地蔓延至她年幼的女儿身上,形成一股巨大而冰冷的舆论压力,企图以“祖宗成法”和“天下共识”逼迫帝王就范。
元祈高坐龙椅,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台下跪伏的众人,最后与御阶之侧的沈澜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早已料定的从容。
沈澜微微颔首。
就在这片肃杀与对峙中,一个身影出列。并非勋贵,也非世家,而是年岁不大、面容精干,因在六郡推行新式记账法与工坊管理卓有成效,而被沈澜破格提拔至从五品天宫院的监事,卫恒。
他手中并无传统奏疏,而是捧着一卷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册子。
“陛下,皇后娘娘,”卫恒声音清朗,不卑不亢,“臣,天宫院监事卫恒,有本奏。”
荣国公等人投来或轻蔑或疑惑的目光。
卫恒无视那些视线,径直展开手中册簿,朗声道:“自娘娘推行《天工新制》与六郡新政以来,依新式记账法核算,去岁国库岁入,较新政前年均增长两成七分;六郡粮产,因新式农具、良种与水利,七年累计增四成有余!此乃实打实的数据,一笔笔,皆可核查!”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扫过那些仍在跪着的宗亲:“臣等信服皇后娘娘,信服陛下推行新政,非因血缘亲疏,亦非因礼法规条,而是基于这册簿之上,一行行关乎国计民生的数据,一项项惠及百姓的实效!”
他语气陡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击:“而今,择立储君,关乎国运延续。臣等同样信奉一条原则——于国最为有利者,当为上选!”
“朔华公主殿下,三岁识舆图,五岁通工程算学,年前所提宫中用度节省之法,已为内帑省下巨额开支,其开源节流之思,远超常人。择此贤能,正是符合我等所信奉的‘于国最为有利’之原则!此,方是真正稳固之国本!”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他没有空谈道德礼法,而是用最实在的国库收入、粮食增产、管理效率,代表着一个依托于新政崛起、信奉实干与成效的新兴势力,第一次在决定帝国未来的最高舞台上,亮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将立储之争,从虚无的“道德礼法”层面,硬生生拉到了冰冷的“国家利益”层面!
“荒谬!妖言惑众!”荣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卫恒,“区区账册数字,奇技淫巧,也敢妄议国本!祖宗家法何在?千年规制何在?!”
“祖宗家法不可违!”身后众人齐声呼应,试图以声势压人。
就在这争执白热化、几乎要陷入僵局之际,沈澜轻轻拍了拍手。
一名女官领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侧殿步入宣政殿。正是六岁的元臻。她穿着小小的宫装,脸上并无惧色,清澈的目光好奇地扫过殿内众多陌生而严肃的面孔,最终落在御阶之上的父母身上。
沈澜对她微微点头。
元臻迈步上前,依礼参拜后,并未拿出复杂的模型,而是仰起小脸,声音清亮地对元祈说:
“父皇,儿臣昨日随母后查看宫中所用,发现各殿烛火、用度皆有定规,但若依四季光照长短、各殿人等多寡微调,内帑每年可再省下金一百七十两。这是儿臣核算的草稿。”
她从小布包里取出一张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迹画着简明的图表与数字。接着,她又指向殿外:“儿臣观宫人运水,同一路程,肩挑与双轮车耗时、耗力相差近倍。若将宫中三十处人力运水,半数改为小车,年省工钱与米粮亦甚可观。”
元臻的表现,让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卫恒等新兴官员面露喜色与敬佩,而荣国公等人,脸色则从铁青转为一种极致的阴沉。
元祈趁势而起,目光如雷霆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荣国公脸上:“国公,还有诸位。公主之才,可还入眼?朕再问一次,宗室之中,可有六岁稚子,能通经济、明管理、察秋毫至此等地步?若有,朕即刻宣他上殿,与公主一同考校!”
死一样的寂静。
荣国公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知道,在“立贤”这个全新的战场上,他们一败涂地。元臻用最纯粹的能力,碾碎了所有基于性别和出身的攻击。
他缓缓低下头,掩去眼中翻涌的毒火与杀机,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老臣……无话可说。陛下圣意已决,公主……天纵奇才,老臣……谨遵圣命。”
这并非臣服,而是毒蛇缩回草丛前的姿态。他和他所代表的旧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今日他们输掉了一城,但立储只是开始,未来的争斗将更加凶险。这份无声的威胁,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朔华公主之能,众卿有目共睹。”他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回荡在殿堂,“为国择贤,可保万世基业!此乃大义!”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宣布:“朕意已决!自即日起,颁行《储君考成法》!立贤立能,为我北凛择储之唯一标准!”
他目光转向台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声音凝重而充满力量:“册封朔华公主,元臻,为北凛储君!入主东宫!”
旨意既出,如同惊雷定音!
当晚,御书房内灯火长明。
白日惊心动魄的朝争终于落定,紧绷的心神稍弛,随之而来的便是深重的疲惫。
元祈屏退左右,走到站在巨大疆域图前的沈澜身边,从身后轻轻拥住她。
他能感受到她身躯微微的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高度紧张后的虚脱。
“我们赢了这一仗。”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稳如磐石,给予她最坚实的支撑。
他指着地图上已焕然一新的六郡,又虚指北方,“你看,六郡的新政民心在你这里,朕的苍狼营在你这里,”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朕,也永远在你这里。”
“我们联手,没有破不了的局。”
沈澜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向后靠进他温暖坚实的怀抱。窗外月色清明,映照着北凛的版图。
她望着窗外清亮的月色,仿佛已经看到,他们的女儿将在他们共同奠定的基石上,走向一个他们未曾想象过的、更为辽阔的未来。
这一刻的胜利,并非仅仅属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保护,而是崭新的制度、务实的精神与卓越的才能,第一次在帝国最高权力的博弈中,光明正大地战胜了千年的桎梏。
北凛的盛世,自此将迎来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