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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星火初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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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关乎六郡新政的小朝会,在宣政殿偏殿进行。气氛原本还算平和,直到沈澜将一份《六郡隐忧疏》中的关键事实,以平静无波的语气陈述出来。
“……综上,新式织机因乡民不解其理而损毁严重;天工院扩招,通算学、识图者百中无一;六郡新衙,处理工坊、商税等新务,效率低下,错漏频出。”
她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在场包括荣国公在内的几位重臣,最终落回元祈身上,声音清越却字字沉重:
“陛下,诸公,此非技之困,乃人之殇。臣妾观之,当下之局,正是‘利器在手,却无驭器之人’。”
“利器在手,却无驭器之人……”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偏殿内激起层层无形的涟漪。几位大臣交换着眼神,荣国公垂眸盯着脚下的金砖,面色沉静,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元祈目光扫过众人,将各色神情尽收眼底,最终沉声道:“皇后所虑,亦是朕所虑。人之殇,乃国之大殇。此事,容后再议。”
小朝会在此话中结束,众人各怀心思地行礼退去。
退朝回府,荣国公径直踏入书房密室,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支度司使,他的门生,已躬身等候多时,手中捧着的不是奏章,而是一本蓝皮账册。
“恩师,”支度司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惶恐,“今年上半年,云州三座铁矿的利润,又、又减了三成。天工院推广那‘炒钢法’,民间小坊出的铁,质量已不逊于我府上工坊,价格却低了四成不止……我们的老主顾,被抢走了大半。”
荣国公没有去接那本仿佛烙铁般的账册。他只是缓缓拿起桌上那块出自自家工坊、带着明显杂质与气孔的生铁,在掌心反复摩挲。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邪火。
“利器在手,却无驭器之人……”他低声重复着沈澜在朝堂上的话语,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苦涩,“她说得轻巧。她这不是在变法,她这是在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根子!”
他猛地将铁块砸在紫檀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吓了支度司使一跳。他转向一旁沉默不语、掌管家族部分工坊的侄子,眼中血丝隐现,低吼道:“你看明白了吗?她天工院改良的,何止是水车纺机!她是在用更贱的价,炼更利的刀!长此以往,朝廷的军械采购,边军的订单,还会看我们一眼吗?她这不是争权,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发泄完怒火,荣国公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坐回主位,目光扫过密室中的心腹,声音变得低沉而阴鸷:“沈澜此疏,名为《兴办官学》,实为掘我世家根基之战书。一旦颁布,寒门蜂起,我等子孙后代将再无立锥之地。”
他略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此次,已非寻常朝争。我们必须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务必在宣政殿上,将此策彻底扼杀!”
数日后的大朝会,当沈澜将此策公之于众时,宣政殿立即爆发的反对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陛下!祖宗成法不可变!”荣国公率先出列,声若洪钟,带着勋贵集团不容置疑的权威,“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开启民智,则刁民辈出,是非蜂起,国将不国!”
“荣国公所言极是!”另一位世家重臣紧随其后,痛心疾首,“若贩夫走卒之子,皆可凭几本歪书、些许算学,便与吾等诗礼传家、累世功勋之子孙同立朝堂,纲常何在?礼法何在?长幼尊卑置于何地!此乃取乱之道!”
沈澜立于御阶之侧,面对汹汹指责,面色沉静。她逐一反驳,阐述官学于强国富民之利,言辞清晰,逻辑严密。然而,守旧派见她并未被喝退,攻击骤然升级。
突然,武库司郎中出列,声音冷硬:“启奏陛下,兵部刚接急报,原定于本月交付边军的五千套新制臂张弩,因核心部件锻造之匠师突发恶疾,其徒技艺不精,致使工期延误至少一月!边关将士手持旧械,如何御敌?”他话语中未提官学一字,但那“匠师断层”、“技艺不精”的指控,却像冰冷的匕首,直刺沈澜新政的核心。
话音未落,司农寺丞亦快步出班,面带惶急:“陛下!京畿三座大仓之一,昨夜突发小火,虽未酿成大祸,却暴露出仓吏巡查不力、应对失当之弊!若遇大事,如何保障军粮民食之安稳?”这“巡查不力”、“应对失当”,同样影射着基层吏治的混乱与无能。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一股寒意弥漫开来。这已非简单的理念之争,而是利用实际掌管的权力部门,以影响国计民生的具体事务为要挟,进行的赤裸裸的政治警告与胁迫!空气凝固如铁,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反对派见时机成熟,终于图穷匕见。
“皇后娘娘!”一位世家代表跨步而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沈澜面前,声色俱厉,“您执意推行此等祸国殃民之策,引得朝堂不宁,实务懈怠!武库延误,粮仓失火,此乃上天示警!娘娘还要一意孤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吗?您……您究竟是何居心!”“其心叵测”四字,虽未明言,却已昭然若揭。
所有矛盾,所有恶意,在这一刻,彻底聚焦于沈澜一人之身。
就在这泰山压顶般的攻势下,就在元祈眉头紧锁,即将开口干预之前,沈澜动了。
她向前一步,并非走向指责她的臣子,而是面向满朝文武,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忧虑、或冷漠的脸。她没有提高声调,声音却像冰泉流淌,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荣国公,诸位大人。”她开口,先前的剑拔弩张仿佛瞬间被她平和的气场吸纳,“方才诸位言及国本,言及安危。那么,请问诸位,可知去岁我北凛境内,新生儿十有一夭?”
一个冰冷的数据抛出,让殿内微微一滞。
“可知边境三郡,一场并非罕见的小儿瘟疫,损折孩童逾千?”
又一个数据,像重锤敲在心上。
“这些夭折的孩童之中,”沈澜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深沉的悲悯与力量,“或许,本有能改进农具、令天下丰收的巧匠;或许,本有力能扛鼎、万军取首的将才;或许,本有明察秋毫、能断冤狱的良吏。”她微微停顿,让想象的画面在每个人脑中成形。
“民智不开,则医理不明,防疫无术,父母无知,此乃自断根基,自毁长城!”她的语气骤然转为凌厉,目光如电,直射方才攻击最凶的几人,“诸位大人担忧军械延误,担忧粮仓安全,却可曾想过,保住这些可能成为未来能工巧匠、良将干吏的孩童,才是从根本上,杜绝未来更大的延误与更可怕的危机!”
最后,她掷地有声,抛出那足以颠覆一切旧有观念的终极论点:
“今日兴办官学所费银钱,不及他日一场大疫或饥荒引发流民动荡、边关告急时,所需军费的十分之一!诸位大人,这,不是靡费国帑,这,是我北凛最划算的国防!是真正筑牢国本,保江山永固的基石!”
“最划算的国防!”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务实派的将领,瞳孔骤缩,脸上露出豁然开朗与极度震撼的神情。
他们不懂那么多礼法规条,但他们懂军事,懂成本,懂实力!沈澜将教育提升到“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用他们最熟悉的逻辑,完成了致命一击。
反对派们张着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任何礼教大义在如此冷酷而务实的军国逻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荣国公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他知道,在道理上,他们已经一败涂地。
他缓缓低下头,掩去眼中翻涌的毒火与杀机,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说出了更诛心的话:“陛下圣意已决,老臣无话可说。”他话锋一转,带着冰冷的绝望,“只是老臣斗胆妄言,今日天宫院选上来的,是寒门工匠;他日官学培养的,是不知君父的‘能臣’!这北凛的朝堂,将来可还有我等朽木,乃至陛下您……立足之地吗?”
荣国公未再发一言,也未看任何人,率先拂袖而出。
他乘上回府的马车,车厢内一片死寂,唯有他手中下意识捻动的一对玉核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磕碰声。
马车在荣国公府门前停下,早已得到消息、候在门房的管家快步上前,脸色却比往日更加惊慌,他压低声音,急急禀道:“公爷,二公子他……我们按您的吩咐,近日盯着二公子在外面的动向,果然……查到了些东西。”
荣国公捻动玉核桃的手骤然停下,眼中最后一丝疲惫被冰冷的厉色取代。他冷哼一声,并未多言,径直走向祠堂的方向。
府内往来穿梭的仆役们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交谈都变成了压抑的耳语,整个府邸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住,透不过气来。
祠堂内,荣国公看着跪在面前的次子元澈,气得浑身发抖。
“逆子!你竟敢暗中参股那‘新法工坊’?!你可知那是掘我家族根基的邪术!”他手中的家法藤条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元澈抬起头,脸上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种混合了愧疚与坚定的复杂神情:“父亲!正因为我去了,看了,才更不能眼看着我们家这艘大船沉下去!您知道咱家工坊为何竞争不过吗?不仅仅是技术!天工院推崇的‘新式记账法’,成本核算清晰到每一斤煤、每一刻钟人力,而我们家的账房,还是一笔糊涂账,中间被层层盘剥,您知道吗?”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并非账本,而是几张写满公式和图示的纸:“这是儿臣根据新法演算的,若我家工坊改造炉具,引入水排鼓风,成本可再降两成!父亲,时代变了,固步自封只有死路一条!”
“你……你懂什么!”荣国公看着儿子眼中与自己、与长子截然不同的光芒,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扔掉藤条,踉跄一步,对身旁沉默的长子叹道,声音充满了疲惫:“看到了吗?沈澜的可怕就在于此。她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抛出一点诱饵,就能让我们从内部自行瓦解。连我的儿子……都快要变成他们的人了。”
祠堂的阴影仿佛浸透了荣国公的骨髓。他挥挥手,让人将次子元澈带下去禁足,自己则独自在冰冷的祖宗牌位前站了许久。家族内部的裂痕,比朝堂上沈澜的任何一击都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大势已去的恐慌。
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重新凝聚起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家族内部已然不稳,若不能在朝堂上彻底阻止那个女人,元氏一族百年的基业,恐怕真要断送在他手里。他必须让陛下明白,这不仅仅是新政旧策之争,这关乎的是整个勋贵集团的人心向背,是统治根基的动摇!
想到此处,荣国公再无犹豫,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大步而出,对守在门外的管家沉声道:“备车,即刻入宫!”
荣国公未经通传,直入元祈处理政务的后殿,屏退左右后,竟老泪纵横。
“陛下!非是老臣顽固,实是皇后此策,已触动国本!您可知,今日朝上武库司、司农寺所言,不过是冰山一角!若强行推行,各地门阀世家联合抵制,政令不出京城还是小事,若引起赋税滞纳、军心浮动……陛下,这绝非危言耸听!北凛,是元氏与世家共天下的北凛啊!切不可因皇后一人之念,而寒了天下世族之心,动摇统治之基啊!”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将一幅世家联合、帝国根基动摇的可怕图景,血淋淋地铺陈在元祈面前。
当晚,元祈来到凤寰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握住沈澜的手,只是疲惫地坐在她对面,揉着紧蹙的眉心。
“澜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是沈澜从未听过的犹疑与沉重,“荣国公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旧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他们真的联合起来……朕,需要权衡。”
他抬起眼,眼中是挣扎的血丝:“这已不仅是新政旧策之争,这……关乎稳定,或许我们该……徐徐图之。”
沈澜没有因他的动摇而显露出丝毫愤怒或失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清澈明净的目光仿佛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他内心所有的挣扎、权衡与那如山般的重负。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锋利的锥子,字字凿在他的心头,“您看到的,是旧日那座赖以栖身、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塔投下的巨大阴影,恐惧它的坍塌会将其下所有人,连同我们自己,一并埋葬。”
“但我看到的,是这片我们立志要守护的辽阔土地之下,那早已被门阀私利、知识垄断侵蚀得千疮百孔、正在不断汲取整个北凛的生机用以自肥的腐朽根基!”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冷酷:“我们如今要做的,正是在掘根!掘的是那早已病变、若不切除必将拖垮整个北凛未来的毒根!今日若退一步,他日这腐朽的根基就会产生更强的抗性,将整个北凛更快地拖入深渊!慕容宸未能从外部用刀兵摧毁我们,难道今日,我们要从内部,因这不敢触碰、不愿割舍的千年积弊而自我瓦解,功亏一篑吗?”
元祈默然。他挥了挥手,沈澜轻叹一声,悄然退下,留给他绝对的寂静。
他独自坐在空旷而辉煌的殿宇中央,仿佛孤悬于天地之间。宫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烛泪无声堆叠,映照着他脸上变幻的云涛与内心惨烈的厮杀。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母族,是自龙潜之时便鼎力支持、构成他权力基石的世家网络,是眼前看似最稳妥的“稳定”。
另一边,是那个与他灵魂共鸣、许下“万里江山为子嗣”誓言的女子,是他们共同描绘的、人才辈出、强盛无比的未来帝国蓝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所谓的至高皇权,在面对这由千年历史惯性编织而成的巨网时,是何等沉重与无力。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复又握紧。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北凛重量的叹息,消散在清冷的夜风里。
他的抉择,将去向何方?
第五十一章帝王之决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笼罩着北凛的宫阙。万籁俱寂,唯有皇帝元祈的书房,窗棂上还透出一点摇曳的、固执的烛光,像风暴中最后一座孤岛上顽强的灯塔。
殿内,烛泪已堆叠如小山,映照着元祈布满血丝的双眸和紧锁如川字的眉峰。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身影被灯火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一如他此刻被反复撕扯的内心。
沈澜那句“掘根”的论断,如同洪钟大吕,仍在他脑中轰鸣;而荣国公那“动摇国本”的泣血警告,又像无形枷锁,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面前摊开着奏疏,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虚空,仿佛在凝视着帝国命运那深不可测的漩涡。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陛下!东域八百里加急!”内侍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捧着一封粘着三根赤羽、象征着最高紧急军情的军报,几乎是扑跪在殿门外。
元祈的心脏骤然一缩。他猛地抬眼,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瞬间驱散,只剩下属于帝王的锐利与冰冷。他伸手,几乎是夺过了那封军报。
火漆被粗暴地捏碎,纸张展开。上面的字迹,每一个都像是用鲜血写成:
“……巡边小队于黑风峡遇伏,因新配臂张弩关键时刻连环卡壳,未能形成有效阻击……寡不敌众,全员力战……十七人……无一生还……”
“十七人……无一生还……”元祈捏着军报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浸染的不是墨,是北凛边军滚烫的鲜血!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年轻而鲜活的面孔,在绝望中看着信赖的武器背叛了自己,最终血染沙场。
那十七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穿透纸背,死死地盯住了他!
“砰!”
他一拳重重砸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起。胸腔里一股混杂着暴怒、痛心与彻底决绝的火焰,轰然冲垮了所有摇摆不定的堤坝。
这十七条人命,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浸满了同袍的鲜血,带着边关的风沙与冤魂的哭嚎,将他心中那架名为“权衡”的天平,彻底压垮!
翌日大朝,宣政殿内的气氛比昨日更加凝滞。以荣国公为首的守旧派们,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与松懈。他们笃信,在如此庞大的压力网络下,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妥协退让。
然而,当元祈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一步步踏上御阶,转过身来时,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同。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威仪棣棣地坐下,而是如同一柄已然出鞘、饮饱了寒气的绝世利剑,屹立在龙椅之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群臣,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
没有预兆,他缓缓拿起一份军报,声音不高,却像蕴含着万钧雷霆,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昨夜黎明,朕,收到东域第八封加急军报。”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首先钉在了面色瞬间僵住的武库司郎中脸上。
“我军一支巡边小队,于黑风峡,遭遇虞国精锐伏击。”
他的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让殿内的温度下降一分。司农寺丞的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鏖战之中,我军将士所用——新式臂张弩——”元祈的声音在这里刻意放缓,加重,目光再次扫过那几名昨日以实务相要挟的官员,“发生……大规模连环卡壳,致使反击失利。”
荣国公的脸色终于变了,从最初的惊愕,转为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
元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击的铿锵与无法言喻的悲愤:“最终,寡不敌众!十七名北凛儿郎——”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四个字:“无一生还!”
“轰——!”
整个宣政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群臣骇然!
那些昨日还气焰嚣张的官员,此刻面无人色,武库司郎中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抖如筛糠。
他们用来博弈、用来胁迫的“筹码”,此刻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化作同袍的尸骸,血淋淋地摊开在朝堂之上!这已非政争,这是血债!
元祈的目光如同最冷酷的审判官,缓缓掠过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昨日,就在此地,”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有人,以军械、以粮储、以所谓的‘实务’与‘稳定’为由,向朕,向皇后,讨价还价!”
他猛地伸手指向北方,声音如同雪山崩裂:“如今,这十七条北凛将士的性命,这十七个破碎的家庭,便是尔等口中‘实务’与‘稳定’的代价!他们的血,浇醒了朕!”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面如死灰的荣国公身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旧的根须,若已开始噬咬帝国的血肉,吸食生民的骨髓……那么,纵然剧痛,纵然看似危险,哪怕会动摇一时之稳定——”他深吸一口气,声震殿宇,“也必须挥刀——彻底斩断!”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面向全体朝臣,颁布了那石破天惊的决断:“即日起,皇后所呈《兴办官学疏》,定为国策!举全国之力,即刻推行!各级官府,敢有阳奉阴违、拖延塞责者,撤职查办!任何官员士绅,敢有暗中阻挠、破坏兴学者,以渎职论罪!凡散布流言、蛊惑人心、攻击国策者,无论出身,不论官职,皆以——叛国罪论处!”
“叛国罪”三字,如同三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朝堂之上。
这意味着,不再有任何转圜的余地,阻挡新政,即为国贼!
退朝之后,元祈没有理会身后那片依旧被震撼与恐惧笼罩的殿堂,径直走向凤寰宫。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推开殿门的瞬间,那在朝堂上支撑着他的、如同铁铸般的意志,仿佛瞬间消散。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沈澜就站在殿中,显然已得知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她没有说话,只是快步上前,在他身形微晃的瞬间,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抬起头,对上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新政得逞的喜悦,没有扬眉吐气的快意,只有深不见底的了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与坚定的复杂情绪。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但他需要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行走于这雷霆与荆棘之路。
“澜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夜未眠和方才朝堂之上耗尽心力的极致疲惫,“与你要开创的盛世相比,”他顿了顿,目光深深望入她的眼底,那里有他熟悉的星辰大海,也有他此刻需要的锚点,“这龙椅之下的血腥与重量……唯有你,能看见,也唯有你,懂得。”
这不是情话,这是以十七位将士的鲜血和与旧势力彻底决裂为代价,换来的、淬过火的誓言。是超越了男女情爱,扎根于共同理想与北凛未来的、最坚固的政治同盟与灵魂契约。
沈澜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近乎灼热的温度,和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心中酸楚与激荡交织。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他,轻声而坚定地回应:“我明白。”
温情并未持续太久。片刻后,内卫统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呈上密报。
元祈快速浏览,眼神再次变得冰冷。
荣国公府,彻夜有人秘密出入,车马痕迹通往几位世家阀主的别院。
同时,市井之间,“牝鸡司晨,国运必衰”的流言,开始像瘟疫一样,更有组织、更恶毒地蔓延开来。
旧势力的反扑,并未因朝堂上的雷霆手段而停止,他们只是转换了战场,转入了更阴暗的地下,和更难以根除的民间舆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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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的意志,随着快马与邸报,迅速传遍四方。
在东域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一个衣衫褴褛、每日只能在村塾窗外偷听的少年,从奔走相告的邮差那里听到了“官学”、“蒙学”、“唯才是举”这些陌生的词汇。
他愣在原地,随即,那双原本因饥饿和劳作而有些黯淡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他紧紧攥住了口袋里母亲偷偷塞给他、让他去换块饼子充饥的唯一一枚鸡蛋,心中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留下它,去找村里的老秀才,换一本最便宜的《千字文》!
希望的火种,在这一刻,于无数个这样的寒门子弟心中,被彻底点燃。
而在帝都燕然,荣国公那间密不透风的书房内,气氛却如同墓穴。
“祸水!一切都是那个南靖女人带来的祸水!”一位家主须发皆张,低声咆哮,“她蛊惑了陛下,毁了千年的规矩!”
“陛下已被其迷惑,心智昏聩!”另一人阴冷道,“此时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荣国公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玉珏,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陛下……正值盛年,此时言及国本,确实尚早……”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致命的寒意:“皇后经‘冰髓蛭’一事,已然……子嗣艰难!”
密室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荣国公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笃定的冷笑:“此,岂非天赐之机?一旦涉及国本,关乎宗庙传承,便是陛下,也需考量列祖列宗与天下臣民之望!届时,我看她,还有何立足之地!”
所有的怨恨与恐惧,在此刻找到了一个看似最“合理”、也最致命的突破口——国本之争。
夜色再次降临。
沈澜独自一人,立于京郊那所白日里书声琅琅的蒙学之外。土墙茅顶,在月光下显得朴素而坚定。里面早已空无一人,但她仿佛仍能听到那稚嫩而充满希望的诵读声。
她知道,知识的星火已然播下,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点燃。
但她更知道,守护这微弱的火焰,需要面对的是来自旧世界更深、更毒的怨恨与反扑。那怨恨之火,已然燎原,正伺机将她与她所珍视的一切,焚烧殆尽。
她抬起头,望向帝都中心那片象征着权力与阴谋的、沉沉殿宇阴影,目光清澈,坚定,亦如寒星。
北凛的版图上,一边是新生的光芒点点,如同星火初燃;一边是旧势力的阴影重重,毒焰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