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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辞京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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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公主府的书房内,烛火温和,映照着已打包得七七八八的行装,原本充盈着生活气息的屋宇,此刻略显空荡,透着离别的清冷。窗外,一弯清冷的月牙高悬,无声地凝视着人间别绪。
沈澜正将最后几卷关乎永嘉六郡初期建设与“天工院”构想的核心机关图谱,小心放入特制的紫檀木匣中。她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明日并非远嫁千里,而只是一次寻常的出行。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林文轩静立片刻,望着灯下那道清瘦却脊背笔直的身影,终是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哽咽:“公主明日便要启程了……文轩,特来拜别。”
沈澜转身,目光温和:“文轩,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林文轩却撩起衣摆,郑重行了大礼:“这一拜,必须行。若非公主当年江边相救,文轩早已是江中浮尸。您救我性命,安葬亡兄,此恩此德,文轩本该生死相随……”他的声音愈发沉重,“可是公主,兄长的坟茔在南靖,我的根也在南靖。每每午夜梦回,皆是故土风物,皆是年少时与兄长相依的点滴。我……实在无法割舍这份牵绊。此心彷徨,自知有负公主深恩,无颜再伴您北上。”
沈澜虚扶他起身,语气轻柔坚定:“文轩,你从未欠我什么。说到底,是我顶替你兄长之名,借此身份周旋于朝堂,查沈家血案之真相,这其中亦有你的一份功劳。这些年,你于我,是臂助,是伙伴,更是家人。何来亏欠?”她目光越过他,带着释然,“故土难离,亲情难舍,此乃人之常情,我怎会怪你?你能遵从本心,我为你高兴。”
“至于前程,你无需担忧。我会修书向工部尚书举荐。你精通实务,沉稳干练,正是工部所需之才。望你在南靖,能一展所长,不负平生所学。”
林文轩泪水滑落,再次深深躬身:“公主恩情,文轩永世不忘!愿您此去北凛,凤翔九天,一世长安!若有来日,文轩在南靖,必依旧为您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他郑重一礼,转身退出书房,背影在月光下决绝而孤寂。
沈澜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脚步声再次响起,一名年轻内侍躬身入内,手中捧着几卷书册。“公主,您要的《水经注疏》找到了。”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澜回头,看清来人面容时微微一怔:“小路子?”
小路子,那个曾在永寿宫默默清扫、却对机巧之物有着非凡天赋的年轻太监。他此刻穿着公主府内侍的服饰,眉眼间少了些许在宫中的畏缩,多了几分安定。
“是奴才。”小路子将书册轻轻放在案上,低声道:“内廷司分派人员时,奴才……是自请前来公主府的。”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奴才愚钝,但手脚还算利落,也认得几个字。公主此去北凛,开创基业,定有许多琐碎事务需要人手。奴才想着……或许能帮上一点忙,哪怕只是整理书卷、擦拭器具也好。”
沈澜凝视着他。她记得永寿宫里那些被无意间拼合好的七巧锁,记得尘土上勾勒的齿轮图形。这个年轻人心中藏着对技艺的热爱,如今,他选择了挣脱宫廷的死水,奔向一个未知却可能充满机遇的未来。
“北地苦寒,不比京城。”沈澜缓缓道。
“奴才不怕!”小路子急切道,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低下头,“能追随公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是奴才的福分。”
沈澜看着他眼中那份与林文轩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坚定的选择,终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跟着吧。下去早些休息,明日路途劳顿。”
“是!谢公主!”小路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恭敬行礼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沈澜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她想起不久前,那份由她亲自拟定、经礼部呈送御前的嫁妆清单。
那并非寻常女子的陪嫁,而是她为即将执掌的“永嘉六郡”与北凛“天工院”,准备的基石与火种。
清单送至御书房时,李琰独自坐在案后,明黄的绸缎在灯下刺目。他逐字逐句地看过,上面没有寻常女子期待的珠宝华服,而是工匠、农书、粮种、医官……每一项,都指向建设,指向民生,指向她即将在北凛和六郡展开的宏图。他仿佛能看到她伏案书写的专注侧脸,冷静、清晰,与他记忆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小女孩再无重叠。
他提起朱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最终,在准奏的批红旁,添了一句:“所需一切,按最高规格加倍备置,不得有误。”
笔尖落下,像是为他无望的执念,画上了一个沉默的句点。
翌日,晨光熹微,朱雀门外已是车马骈阗,仪仗煊赫。
沈澜拜别太后,聆听完慈宁宫最后的叮嘱。太后握着她的手,目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此去……珍重。”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登上那辆象征着两国盟好的华丽凤辇前,沈澜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囚禁她、磨砺她、也最终见证她涅槃的宫城。
城门之外,十里长亭,礼部官员手持明黄卷轴,高声唱读嫁妆清单。随着一项项内容报出,围观的朝臣与百姓中不断爆发出惊呼。
“……北凛聘礼:云朔、安岭、河西三郡!南靖嫁妆:临渊、河朔、玉门三郡!合为永嘉公主封地,永嘉六郡!”
“……特赐‘南北互市特别区’自治之权,公主辖制!”
“……陪嫁:工匠一千户,织工、绣娘、陶匠、铁匠……各三百人;农桑典籍一千卷;稻、麦、桑、茶良种各百石;医官、太医署博士二十人;宫人内侍三百……”
清单之长,内容之骇人,远超历朝历代和亲记载。
“六郡之主”已令人瞠目,而那几乎囊括南靖百工精华与先进农桑技术的陪嫁,更显其深意——这绝非简单的女子远嫁,而是一场文明的迁徙,一场旨在重塑南北格局的战略落子。
唱礼声喧嚣震天,而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一道明黄色龙袍的身影独自凭栏。秋风掠过空旷的城头,卷起他袍角,猎猎作响,像是无声的挽歌。
凤辇北去,卷起烟尘万丈,碾过秋色无边的官道,也碾过旧日所有的桎梏与纠缠。
内侍监小心翼翼地趋近,低声禀奏:“陛下,礼部奏请,西凉公主入宫吉期,定于三日之后。”
他没有回头,指节攥紧那枚他曾赠予、又被她退还的白玉簪,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清晰地告诉他——
他生命里唯一鲜活过的篇章,已经彻底翻了过去。往后,唯有江山万里,与无边孤寂。
风更紧了,将内侍的话语吹得七零八落。
南靖宫阙,在身后渐次坍缩成记忆里一抹模糊的背景。金殿上的搏杀,永寿宫中的困守,沉冤得雪的快意,恩仇两清的释然……都随着车轮的滚动,被远远抛却。
马车内,沈澜放下帘幕,缓缓靠回软垫。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无半分迷茫。
前方,是北凛的风雪,是六郡的旷野,是“天工院”尚在蓝图中的巍峨,是横跨南北的互市即将响起的喧嚣。是她亲手从命运与棋局中,为自己搏杀出的,一片可尽情挥洒的天地。
她指尖轻轻拂过身旁那装着机关图谱的紫檀木匣,唇角泛起一丝清浅而坚定的弧度。
此身如舟,终离故港;此心似鸿,将翔万里。
车轮滚滚,载着她,驶向那片属于她的、更加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