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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西凉请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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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凛国书尘埃落定,南靖朝堂关于“六郡之主”与“南北互市”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另一支风尘仆仆的使团,已抵达了南靖京城。
西凉使团,去时满怀联姻的期冀,归途却带着北凛皇帝毫不留情的拒斥与对未来局势的深切忧虑。
其皇子拓拔弘面色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心中雪亮,北凛与南靖联姻若成,两国关系进入前所未有的紧密阶段,下一个被合力针对的,必是西凉!
坐以待毙绝非西凉风格,他必须抢先一步,在南靖北凛联盟彻底稳固之前,为西凉寻得破局之法,至少,要打破可能被两面夹击的孤立局面。
因此,他并未直接返回西凉,而是转道南下,直扑南靖都城。其用意,昭然若揭——此乃西凉的自救之举,必须在南靖这盘棋上,落下关键一子。
使团之中,那位曾在北凛宫宴上被拒婚的拓拔月公主,亦赫然在列。
鉴于永嘉公主沈澜身份特殊,且即将成为北凛皇后,由她出面接待同为公主的拓拔月,于礼制上最为相宜,亦可彰显南靖对西凉使团的“重视”。
公主府的花厅内,暖意融融,与外间的秋寒恍若两个世界。
沈澜端坐主位,一身湖蓝色宫装,清雅依旧。她看着被宫人引进来的西凉公主拓拔月。
拓拔月身量高挑,肌肤是健康的蜜色,五官明艳大气,穿着一身火红的西凉骑射服,行动间步履生风。她行至厅中,依照草原礼节,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声音清脆利落:“西凉拓拔月,见过永嘉公主。” 姿态大方,不卑不亢。
沈澜微微颔首,温声道:“拓拔公主不必多礼,远道而来,请坐。”
拓拔月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但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望向沈澜时,已不自觉地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探究。“永嘉公主,我这一路南下,耳朵里可全是你的传奇!”她语气热切,带着西凉人特有的直白,“都说你以女子之身,在金殿之上为家族昭雪,智破阴谋!更不可思议的是,北凛皇帝以三郡为聘已是震动天下,南靖陛下与太后竟又加赐三郡!六郡之主——”
她稍稍前倾身体,脸上满是纯粹的敬佩,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幅员如此辽阔的封地,尽归一位公主治下! 这在我们西凉,即便是最英勇的王子也从未有过!公主,你……你简直是活成了我们草原女儿梦想中的样子——不靠父兄,凭自己的本事,赢得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这番赞叹发自肺腑,热烈而真诚。在她看来,沈澜做到的,远比征服一片草场更难,更令人心驰神往。
沈澜对上她毫不掩饰的、近乎崇拜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弧度。她能感受到拓拔月话语中的真诚,这份不掺杂质的欣赏,在复杂的南靖宫廷中实属罕见。
“拓拔公主过誉了。”沈澜语气平和,将那份足以傲视天下的权柄轻描淡写地带过,“封地越大,责任越重。未来诸多事务,还需徐徐图之,不敢有负皇兄与母后厚望。”
她话中的淡然与担当,让拓拔月眼中的光彩更盛。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清雅如兰的南靖公主,骨子里却有着比草原雄鹰更辽阔的心胸和更坚韧的翅膀。然而,想到北凛那位皇帝陛下,这份敬佩又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担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不吐不快的关切:“永嘉公主,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她顿了顿,见沈澜示意但说无妨,便继续道,“那位北凛的元祈皇帝……我见过一面。他,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寒冰,眼神扫过来,能把人的血液都冻住。说话更是冷硬得没有一点温度。”她想起北凛宫宴上那双毫无波澜、唯有审视与威压的眸子,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我真想象不出,和那样的人朝夕相处……公主,你即将远嫁北凛,那里苦寒也就罢了,可要面对那样一位君王……你,不担心吗?”
她的担忧纯粹而直接,并非挑拨,更像是一种基于自身感受的、对同为女子未来的忧虑。
沈澜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拓拔月那双写满真诚担忧的眸子,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这世上,明目张胆的恶意与算计她见得多,这般直白而不掺杂质的关系,反倒稀少。
她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凋零的秋色,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坚定:“拓拔公主,多谢关怀。北凛皇帝……元祈陛下,或许确如你所言,冷硬如冰。但冰,亦有冰的规则与界限,胜过许多口蜜腹剑的暖流。我与他之间,并非寻常夫妻,更像是一场基于彼此需求与能力的盟约。他予我施展所学的舞台与尊重,我助他稳定南境,共图强盛。至于其他……”她微微停顿,收回目光,看向拓拔月,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心若不为形役,身处何地,面对何人,又有何惧?”
拓拔月怔怔地看着她,似懂非懂。她不太明白那些“盟约”、“形役”的深意,但她听懂了沈澜话语中的冷静与强大。那是一种源于内心力量的无畏,并非盲目乐观,而是清醒地看清了前路的艰难与自身的筹码后,依然选择前行的决绝。她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忧或许有些多余。眼前的永嘉公主,和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甚至和大多数男子也不同。
“公主的心胸和魄力,拓拔月佩服。”她由衷地说道,先前的那点担忧化为了更深的敬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能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有能力去争取,是何等幸运。
沈澜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个人的命运在国与国的博弈面前,往往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总有人,试图在这洪流中,握住自己的舵。
……
次日,宫中设宴,为西凉使团接风洗尘。李琰端坐主位,太后垂帘旁听。
拓拔月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西凉宫装,依旧是浓烈的色彩,衬得她愈发娇艳如烈日玫瑰。她在御前依礼参拜,举止大方,毫不怯场。
“西凉拓拔月,参见南靖皇帝陛下,太后娘娘。”
李琰的目光淡淡扫过她,声音听不出喜怒:“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平身。”
便是这惊鸿一瞥,让拓拔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御座上的男子,面容俊朗无可挑剔,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那双眼眸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到底,也映不进光。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感,与她见过的所有西凉儿郎都不同,与她想象中手握权柄、意气风发的南靖皇帝也截然不同。
这种复杂而脆弱的气质,混合着他毋庸置疑的帝王威仪,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致命的吸引力。拓拔月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怜惜的情绪悄然滋生。
宴席间,拓拔月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御座。她看到李琰几乎未曾动筷,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浅酌即止,与身旁的太后也极少交流,仿佛置身于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喧闹之中。他像是被困在龙椅上的孤独灵魂,与这满殿的繁华格格不入。
她忍不住低声问身旁陪同的南靖女官:“陛下……似乎不太高兴?”
女官面露难色,不敢多言,只含糊道:“陛下近日操劳国事……”
拓拔月却觉得,那并非简单的操劳所致。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与心灰。
宴席过半,西凉正使起身,代表西凉可汗,向南靖皇帝敬酒。一番场面话后,他话锋一转,声音洪亮:
“尊敬的南靖皇帝陛下,我西凉愿与南靖永结盟好,共保边境安宁。我西凉明珠,拓拔月公主,聪慧娴雅,自幼仰慕南靖文化。我主可汗愿将公主嫁与陛下,缔结秦晋之好,使我两国情谊,如草原上的格桑花,永不凋零!”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不少朝臣交换着眼神,微微颔首。北凛与南靖即将联姻,若此时再拒绝西凉,无疑会将西凉彻底推向对立面,于南靖大为不利。若能娶了西凉公主,既能安抚西凉,又可借此平衡与北凛的关系,实乃一举两得。
帘幕后的太后,手中佛珠轻轻捻动,目光沉静。她看着御座上儿子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心中痛惜,却更坚定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唯有新的姻缘,或许才能冲散他心中那份无望的执念,让他真正回归到一个帝王应有的理智与冷静。她微微侧首,对身旁心腹嬷嬷低语了几句。
立刻便有官员出列附和:“陛下,西凉诚意拳拳,公主身份尊贵,与陛下正是良配。此乃稳固西陲、利国利民之好事啊!”
“臣附议!与西凉联姻,可保边境数年无事,我国可趁机休养生息,全力应对……其他威胁。”这话意有所指,显然是暗指前朝余孽慕容宸。
“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应允西凉之请!”
赞同之声一时此起彼伏。
李琰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中的白玉酒杯被他无意识地转动着,指尖冰凉。他的目光掠过下方那些慷慨陈词的大臣,掠过帘幕后母后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不容置疑的脸,最后,极其短暂地,在不远处那个静坐垂眸的月蓝色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她始终没有抬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不曾有过一丝动容。
是啊,她怎么会动容?她已得偿所愿,即将奔赴她的山河万里,与她的“盟友”并肩。他李琰娶谁,与谁联姻,于她而言,恐怕早已无足轻重。
一股巨大的、近乎毁灭性的空洞感再次攫住了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
他像是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溺水者,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潮水将自己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出自那位月蓝色宫装的女子:
“皇兄,”沈澜起身,微微福礼,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西凉公主身份尊贵,性情率真,与西凉联姻,于安抚西境、稳固邦交确有裨益。臣妹以为,此乃利国之事。”
她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轻轻落下,却彻底压垮了李琰心中那摇摇欲坠的什么东西。
她不仅不在意,她还亲手推动。她希望他娶别人,希望以此彻底斩断过去,让她了无牵挂地离开。
好,很好。
李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极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他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扫过满殿臣工,扫过西凉使臣期待的脸,扫过拓拔月那双带着好奇与一丝懵懂悸动的眼眸,最终,落回御案之前。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支撑着帝王的威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麻木与平静,在金殿中荡开:
“准奏。”
“着礼部、鸿胪寺,依制筹备与西凉之联姻事宜。”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西凉使臣的谢恩和朝臣们的恭贺,径直起身,拂袖而去。背影在辉煌的宫灯映照下,依旧挺拔,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寂与冷硬。
拓拔月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好奇与好感之外,悄然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似乎隐约触摸到了这位南靖皇帝内心冰封的一角,那下面,埋藏着怎样的故事?而自己的命运,竟与这深宫之中弥漫的沉重哀伤联系在了一起。
而沈澜,在他吐出“准奏”二字时,终是几不可察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其中或许曾泛起过的、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消散,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