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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E-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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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官道尚带寒意,马车木轮碾过未消的薄霜,发出细碎的脆响。季长翡策马并行在车侧,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不挺好的吗?听文鸳还是文衣说的,王爷回来带了只老虎那会儿,夫人连门都不出去。第二天才站的远远的瞧见老虎在小铁笼子里。"他忽然开口,白雾随着话语漫在冷空气中,“顶好的婚事都回绝了,你愁什么?”
“你不懂。”姜颂"唰"地掀开车帘,半幅身子探出窗外:"这是哪里?"
来福倒是轻车熟路,一跃飞扑向干黄的苇草,几下蹿入河谷去扑滩上的黑鸟。
“这枯山老雪的,跑马?”姜颂有点不安。
“天高地阔,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
东风解冻,初春的晨雾尚未散尽,远山雾气缭绕,凛冽清心的气息扑面而来,强势的纳入肺腑,驱散了烘热之息。
姜颂打量着那匹唤作"千里"的白马。君子六艺中的"御"字此刻化作眼前这匹活物——一匹非常漂亮的高头大马,远看全身披白,仔细一看原来是麦旋风,鼻子眼睛耳朵蹄子是全黑的,鬃毛和睫毛却是浓密的雪白,黑溜溜的嘴巴像嚼口香糖一样慢悠悠嚼着衔铁看热闹,黑玉似的眼珠倒映着忐忑的新骑手,白尾巴摇来摇去闪着珠光。
姜颂掀帘时僵在车辕上。车辙处翻着浊浪般的泥浆。他脚悬在踏板上方三寸,进退维谷的模样惹得季长翡轻笑出声。
“来。”话音未落,姜颂只觉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已侧坐马上,季长翡双脚一撑,将鞍让了出来,千里喷了个响鼻,热气拂过他紧绷的指节。
朔风凛冽,负重三百多斤,那马儿却不见吃力,四条细腿稳稳踩着泥泞坡道,横着身子“之”字下去,一步一印地从斜坡下到河滩,竟如履平地。
千里果然聪明。
季风意气风发地站在马镫上,高高扯起缰绳,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相比之下,姜颂老老实实坐在鞍上,头次上马的人不可能不恐高,他望着眼前陡峭的下坡路,只觉得天地都在打转。
季风正专注控缰,忽觉后襟一紧,回头瞥见姜颂紧绷的侧脸,不由失笑。
这地方挑的倒是意外体贴。冬末残雪覆着解冻的河床,既无泥泞之忧,又似铺了层软衾。
季长翡轻轻一拉缰绳,马儿稳稳停下。
"到地方了。"他腕间玉韘轻叩鞍桥,暗示某位正攥着他后腰的乘客松手。
季长翡才翻身华丽的跳下马,却不想脚下一滑。
“呵……”姜颂居高临下,傲慢的嘴角正要扬起,衣摆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猛地向下拽去!
“下来!”
转眼姜颂双手插雪地里也给对面磕了一个,抬头时额发沾着晶亮雪碴,活像顶了头早春梨蕊。不说生气,但好胜心是不能没的。他扬手泼雪反击,却被季长翡单膝压住衣角,反剪双臂按在雪地上。日轮悬在头顶,天地茫茫晃得他眯起眼,只觉阴影忽然倾覆,呼吸间尽是对方衣领上的温度。
"啧!"姜颂犬齿刚露锋芒,膝头已顶向对方腰腹。季长翡翻身退开三尺,却见那雪地里的人忽然卸了力道,慢条斯理抹去唇畔雪水,眼尾斜挑来的轻蔑比刀锋更利。
"好得很。"季长翡大步走来,双手却往姜颂膝下绕,姜颂缩身成防御姿势双眼紧闭侧过脸,下一秒身体腾空失去重心。季长翡见他极其抗拒到眼睫颤抖却不敢挣扎,登时生出一丝怜悯来,有一瞬间下不去手。但心里斗争快不过手上动作,抱起来不扔.......抱着吗?
姜颂不见动静,微微睁开眼,迟疑着上抬,和季长翡对视的瞬间,身下失重,惊喘声碎在风里,落到一个大雪堆里。
"你知道你害怕的时候会发出声吗?"季长发拍落碎雪。
姜颂短暂宕机了一秒,反驳道:"不能吧?"
”这就躺下了?“季长翡双手抱臂低头看雪坑里的姜颂,在来福路过时伸手把它抄起来。
“你瞅瞅这是什么?”
姜颂才看见自己身边多了堆雪,他把顶上那层雪抚掉,里面还动了一下?
又往里头挖了挖——挖出来个虎头,何其炸裂。
恰巧来福眨了下眼,眼尾的花纹仿佛有木鱼也跟着敲两下。来福甩耳朵爬出来,立远又看了看那个不明所以突然放声大笑的人类,弹蹄儿踱步离远点。
千里适时打了个响鼻,黑耳朵转得欢快,俨然最佳看客,下一秒——一团金色的茅草团子就埋伏上来!千里好大一匹马在河滩上berber乱跳。
朔风卷过空阔的河滩,将最后一点人声也吹散了。
季风双手摊开躺在雪里,姜颂目下所及,河滩袒露着最真实的模样,没有春水的温柔,没有夏浪的激越,只有干涸的河床与风化的顽石。
就像两个卸下伪装的人,在此刻想要直面彼此最核心的沟壑与崎岖。
他问:“你常来这里?”
季风口中冒出热气:“见此天地寥廓,方觉营营诸事,有时或不必执着。
姜颂单手撑在季风身侧,几近俯视的视角:“你喜欢王都吗?”
冬日的河滩苍凉而宁静,美的荒芜感,又有一种隐秘的生机等待复苏。
“我......”季风语塞。他是突然被一纸诏令弄来这个陌生的都城的,但这是荣誉。是帝王对季家的忌惮和信任,对他而言是一份至高无上的光荣。
“我当然喜欢了。”季风推开姜颂盘腿坐起,姜颂就那么仰面躺在雪地里。
“可你不是人质吗?如果我是你的话,被要挟离开家过来是很生气的。”
“那我也先是圣上的臣子,不是质子。”
“质子......哦。”姜颂自言自语。质子,中子,电子。他回神后下一秒更是语出惊人:“你就这么想做臣子?做谁的臣子不是做?你不如......”
不出意外的季风捂住他的嘴。
“殿下素来这般口无遮拦吗?”
姜颂的眼睛倒映着穹空,那对金色的眸子看向季风,好像懂了什么。姜颂慢慢的把季风的手拿开:“你会去告发我吗?”
“不。”
“所以我才和你说这些。”
“你在试探我?”
姜颂确实在试探季风,试探他对自己说话时不同分寸的态度,以把握之后在旁人面前说话的分寸。谁让他一开始以为季风只是个侠义的陌路人,一股脑向他倾倒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呢?
“我觉得你这么忠诚应该会对我进行一些指正,因为我想要对王朝忠心。但我的‘死’肯定有蹊跷,假如‘我’不死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到现在我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
“知道了你会怎样?”
姜颂目光移到别处,摇了摇头:“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心情不好。”
他躺在地上仰望着茫然的天,话音有点冷淡的愤怒和惋惜:“之前发生什么我不关心,只要我还睁着眼就说明那是群没用的废物。”
“你瞧你。”季风不禁细眯起眼,打量起这个温和无害的少年:“看着温温柔柔的,怎么尽说些劲爆刺激的?”
这个姜家世子俨然一个疯子。季风隔空对自己的二叔公埋怨,都是那封信把他托到了姜家,送别时的深情款款,不知道二叔公是心疼他还是想历练他。
要是他们不多事,全部由季风自己来,刀起刀落,也算为圣上除掉一个隐患。这下可好,甩也甩不掉了。
“你跟着丘老都学了什么?”
“我不知道。”姜颂在雪里滚来滚去有些回避,干脆直接一腿膝击季风,他支着身子凑过去问道:“我许久不曾骑马,很生疏。”
季风才不信他的鬼话,他枕着双手,嘴里叼根草,迷蒙间转身,姜颂腿没收回来,恰巧被卷到他身上,堪堪用膝盖支起自己身体的重量,在他正上方。
"一是要放松,膝盖要打开,保证自己坐在马背的正上方。"季风嗓音还懒洋洋的,他直接从零开始教,手臂却抬起在空中模拟出马背起伏的节奏,"找到它的韵律,否则你累,它也背疼。"
"不行我看它第一眼不行就真不行了。"姜颂回想起方才上马时,身在高处无可搀扶的摇摇欲坠,泄气一般趴在了他身上,只有腿还支着。
“这才多久?千里还是很有灵性——不过就因为他有灵性才会看人下菜的,当着它的面你不能怯场,你......”季风一时语塞,下意识想用身体示范,又猛地刹住,神智彻底清醒了。
真奇怪。搁泠北要是他兄弟这么笨手笨脚他早一脚踹下去了,到王都却收了脾性一般,真是莫名其妙。季风心想。
然而姜颂感知极敏锐,刹那间仿佛已触到某种隐秘的共鸣,两人同时一怔,思绪如鸟雀惊飞,散向不可言说的远方。
姜颂立马撑起身来,软白细嫩的五指拳成了虚握的拳头,靠掌跟发力,与下面微凉的、紧绷的肌理只隔着几层单衣,他压下眼睛,揪起季风衣襟道:“你干什么?”
“你才干什么。不会就练!”季风干脆两臂一夹把他像夹扁的烤鱼一样掀回地里,两腿一展站起身来。
姜颂跨坐马背的模样,活似踩着高跷的瓷偶。季风正调整马镫的系带,忽闻头上一声惊喘:"它在看我!"只见千里偏过半张马脸,湿漉漉的鼻息直喷在骑手膝头。
"好奇而已,你手往下压。"季风引着那双僵硬的手摆弄缰绳,忽然后撤三步,"坐稳了。"
千里果然使坏。马首一沉便拽得姜颂向前扑去,正落入早有准备的怀抱。
“不对,它、它故意的!季风!”姜颂揪着季风的护领抗议,后颈寒毛未平,"人的脖子可比它脆弱!没有护具是很危险的!"
"御马如御人,"季风忽然托着他腰肢举过肩头,把他重新放回去,"温吞反纵它欺主。"
千里再次低头时,缰绳在季风掌中绷如满弓。白马鬃毛飞扬,终是乖顺地昂起头颅。
"看会了吗?"季风仰头问鞍上人。
姜颂却蹙眉忧心忡忡道:"它不疼吗?"
"......"季风捏碎掌心的雪块,"我不开心了啊。”
话音未落,姜颂猛然拽动缰绳。千里吃痛偏首,雪鬃划破晨光,在失控的力道里竟教会了骑手如何掌控方向。
“你要习惯高高在上。”说着季风用马鞭将姜颂的下巴虚虚抬起,一片辽阔的河谷长滩像幅徐徐展开的绢本设色,姜颂的视线直达水汽茫茫的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