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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忌日 ...

  •   腊月初五,是宋蝶的忌日。

      梁馥醒得很早,或者可能是本就失眠。

      身边陈京弥的呼吸声沉静而均匀。

      梁馥没有起,只是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发呆。

      天光乍泄,厚重的窗帘下透出一丝光亮。

      梁馥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下床。

      打开卫生间的灯,梁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晃神。

      镜子里的面孔慢慢和她脑中的记忆融合。

      大部分女儿更像父亲,但梁馥更像宋蝶。

      年岁渐长,梁馥慢慢理解为什么那段时间梁巍不想看到她了。

      实在太像了。
      梁巍无法不逃避那种相似感勾起的悲伤情绪。

      梁馥低头,闭上眼睛静了静心。

      腰间突然环上一只手。

      梁馥睁开眼的同时,听到陈京弥的沙哑的声音:“起这么早,困不困?”

      门没关,陈京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梁馥摇摇头。

      她打开水龙头,捧起凉水洗了把脸。

      陈京弥将牙刷挤好牙膏,牙杯接满水,递给她。

      洗漱完,梁馥换下睡衣。

      她今天穿了一身棕色的厚毛衣,下身米白色的裙裤,里面还有一条棉裤。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大衣,脚上一双棕色雪地靴。

      出门时,寒风扑面而来。
      梁馥双手插在口袋里,脸往围巾里缩了缩。

      在外地待了几天,竟有些不习惯北城的寒冷。

      陈京弥为她打开副驾驶车门,看着她上去,才上到驾驶位,踩下油门出发。

      早上八点半,陈京弥在路边的一家常去的早点铺旁停车。

      店铺里暖洋洋的,厨房完全开放可见,放锅边热气升腾,老板正笑盈盈地将烧饼递给面前的客人,老板的丈夫在锅前煮着面条。

      陈京弥问她:“吃点什么?”

      梁馥想了想说:“牛肉面吧。”

      “好。”
      陈京弥找地方让她坐下,自己去点单。

      梁馥拿出手机,看到花店员工发来的消息。

      微蓝花店:【梁小姐,可以来拿您预定的花束了。】

      梁馥打字回复:【好,我等下过去。】

      没多久,陈京弥端着两碗牛肉面回来,又过去一趟拿了两个茶叶蛋。

      梁馥挑起面搅了搅,热气扑来,她吹了吹,将热气吹散。

      陈京弥到隔壁桌拿了瓶醋,替她倒上一些,又给自己倒上一些。

      梁馥拌了拌,没等入味,就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两人没说话,安安静静吃完了面。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枯枝上,投下参差不齐的阴影。

      从早点铺离开后,梁馥让陈京弥在花店停车。

      花店门口两边的架子上摆着被精心照料的花和盆栽,在路上能闻到若隐若现的花香。

      玻璃门被擦得透亮,推开门进去时,风铃被吹动,叮当作响。

      梁馥走到柜台前,对店员说道:“您好,我来拿预定的蝴蝶兰。”

      “是梁小姐对吧?”说着,店员从柜台后捧出花束递给她,“给您。”

      米白色的包装着衬着白蝴蝶兰,上面还带着些水珠。

      “谢谢。”
      梁馥捧起来看了看,指腹轻轻抚过花瓣。

      陈京弥对店员招手:“您好,帮我包束白百合。”

      “好的,请稍等一下。”店员应下,从柜台里走出来。

      店员挑了几支饱满芳香的百合,剪去多余的枝叶,用黑色雾面纸裹住,白色丝带捆扎。

      陈京弥付了钱,抱起百合跟着梁馥往外走。

      怕放在后座晃掉了,只好也交给副驾驶的梁馥抱着。

      /

      八点四十,车子停在墓园外。

      梁馥和陈京弥并肩,抱着花一步步走上台阶。

      冷风里裹着清晨潮湿的泥土味,偶尔飘来花草凋败的微腥气。

      两人在宋蝶墓碑前停止脚步。

      浅灰色大理石墓碑立在树荫下,碑面正中用规整的楷书刻着“吾妻宋蝶之墓”。

      下方一行烫金的小字——“夫梁巍携女梁馥敬立”,落在浅灰色的石面上。

      正上方放置宋蝶带着微笑的遗像。

      梁馥从包里拿出湿巾,屈膝轻跪在墓碑前,将碑面和石台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一边擦一边说:“妈妈,我来看你了。”

      石台洁净无尘后,梁馥才把蝴蝶兰放下。

      陈京弥将白百合跟蝴蝶兰并排放在一起,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宋阿姨。”

      墓园里没有其他人,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陈京弥。”梁馥叫他。

      陈京弥看向她:“怎么?”

      梁馥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陈京弥沉默片刻,搂着梁馥,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应下:“嗯,我就在外面。”

      脚步声渐远,梁馥盯着墓碑,一动不动。

      “妈妈。”

      云层间透出微弱的阳光,梁馥看见自己浅浅的影子落在墓碑上。

      “妈妈,我和陈京弥结婚了,你看到应该会很欣慰吧,你之前总夸他,他很照顾我。

      “姜姨和陈叔对我也很好,前段时间又吃到姜姨做的红烧鸭了,我又想起你。

      “我跟爸爸还是没什么可说的,你会不会气我不听话……

      “乐队今年要开巡演了,我们都很开心,真希望你也能看到。

      “我过得很好,不要担心我。

      “你在天上也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我还是很想你,要是你在就好了……”

      说到最后,梁馥有些哽咽,似乎情绪即将倾泄而出。

      于是她止住话头,只静静地凝望着。

      /

      陈京弥没回车里,只靠在车头。
      他想梁馥下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到她。

      过了不久,身后传来刹车声。

      陈京弥起身看过去,是梁巍的车。

      梁巍抱着捧白蝴蝶兰下车,看到陈京弥,微微一愣。

      没说话,只是经过的时候对他轻点了下头,随即目不斜视地向上走去。

      冷风肆虐,吹着墓园的树沙沙作响。

      梁馥余光看见有人过来,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梁巍,很快收回视线。

      梁馥和梁巍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墓碑前。
      谁也没说话,似乎身边的人不存在。

      石台上,两捧白蝴蝶兰紧紧靠在一起,散发一阵清香。

      她离开家后这些年都是这样。

      捧着宋蝶最喜欢的花,一前一后地来到墓园,也不和对方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站着,然后再一前一后地离开。

      梁馥余光看向梁巍。

      梁巍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的青黑明显。

      她突然觉得,梁巍似乎又老了些。

      眼角开始生出无法掩饰的皱纹。
      但脊背依旧直挺着。

      小学时,梁馥被坏心的男同学欺负,她全然不懂退让为何物,狠狠还了手。

      男孩家长抱着自己的孩子,对她多加指责,丝毫不考虑自家孩子的过错。

      梁馥小小一只,逆着光站在园长办公室里,瞪着伸手指着她的家长,像只呲牙的幼兽。

      梁巍接到电话第一时间赶过来,站在梁馥身前,跟男孩家长据理力争。

      那时他的脊背也是这样挺身而立。

      有人撑腰,梁馥的气焰更加旺盛,她抱住梁巍的腿,站在他身后,探头出来对着男孩做鬼脸。

      男孩给梁馥道过歉,梁巍抱着她回家。

      路上,梁巍夸她懂得反击很棒,说:“宝贝,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无论发生什么,爸爸都会永远保护你,支持你。”

      梁馥那时年纪太小,不懂这话的分量,只知道自己有人撑腰,觉得开心。

      如此亲密幸福的家庭。
      直至宋蝶去世。

      她想。
      时过境迁,梁巍说话不算数。

      太阳逐渐向西。
      温度略微升高了些。

      梁馥把围巾解开,绕在手腕上拿着。

      墓碑映出两人的影子。
      “宋蝶”两个字似乎微微闪着光。

      梁巍一瞬恍惚。
      仿佛宋蝶此刻就站在两人身边。
      他们一家三口并肩。

      梁巍微微侧头看向梁馥。
      她没有什么表情,正出神地看着墓碑。

      时间从不止步,梁巍觉得只是一眨眼。
      她从在腿边乱跑的小孩,变成快与他齐肩的大人。

      需要蹲下才能平视的从前,梁馥总拉着他的裤腿,抬头叽叽喳喳地笑着对他说些什么。
      如今只需微微低头,梁馥却也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着梁巍,并不凛冽,却几乎要将他吹动,往梁馥那边踉跄两步。

      /

      正午,姜菁和陈原驱车到了墓园外。

      陈原看了眼梁巍的车:“小馥和你梁叔在上面吧?”

      陈京弥点点头:“嗯。”

      陈原问姜菁:“要不我们等会儿?”

      姜菁抱着白百合下车,向上看去,轻叹了口气:“走吧,他们会待很久。”

      三人一同走上去。

      陈家夫妇跟这对沉默的父女打招呼:“老梁,小馥。”

      梁巍看向他们,嘴边扯出点弧度,却没有笑意。

      “姜姨、陈叔。”梁馥对两人点点头。

      姜菁放下花,跟陈原一起深深鞠躬。
      说了几句就告辞,给这对父女让开空间。

      年年如此。

      陈京弥又跟着父母离开墓园,到车边,姜菁对他嘱咐道:“今天别去公司了,陪着点小馥。”

      陈京弥本就打算这么做,对姜菁点点头:“放心吧。”

      陈原拍拍姜菁的肩。
      好友的忌日,她情绪也有些低。

      姜菁鼻头有些酸,摆摆手:“没事,走吧。”

      陈京弥跟他们再见,目送车辆远去,继续等着梁馥。

      /

      午后,梁馥动了动僵硬的腿,准备离开。
      她也得给梁巍单独跟宋蝶相处的时间。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一位好丈夫。
      这点梁馥承认。

      最后又看了墓碑一眼,梁馥说:"我走了。"

      梁巍看着她:“嗯,去吧。”

      梁馥走下台阶,离开墓园。

      陈京弥远远看见她的身影,连忙跑过去。看她情绪还好,微微松了口气。

      “要回家吗?”陈京弥问她。

      风吹起梁馥的发丝,遮挡住她的目光:“嗯,走吧。”

      陈京弥给她拉开副驾的门:“好。”

      车子穿行在车流中,半个多小时后,驶进日檀湾。

      梁馥换好睡衣后,抱着吉他去了工作室。

      看起来似乎没有低沉许久,只是倾泻而出的曲调有些杂乱无章,忧郁难静。

      陈京弥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只能等待这股情绪过去。

      他静静地坐在工作室靠门那边的沙发,看着梁馥。

      /

      梁馥转身后,梁巍看过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台阶处,才收回视线。

      “她长大了,是不是?

      “亲爱的,你是不是也怪我?
      “我也怪自己。

      梁巍想到什么,摇头失笑:“要是你在,一定会扇我一巴掌,气我做事不过脑子。”

      面前的宋蝶的遗像微笑着,仿佛包容一切的柔和。

      梁巍笑着笑着,眼角的泪滴落。

      “我是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想弥补,不知是不是晚了,不知该从何开始……

      “要是你在就好了……
      “亲爱的,你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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