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集》刘千羽

1、记忆的开始

　　我的连续记忆，是从脚踏起的那噗灰尘开始的。那年我五岁。

　　我的那个五岁，只是号称五岁。这有点儿像曹操号称有八十三万雄师铁骑，而实际上却只有二三十万人差不多。在不明白咋回事儿的情况下，就虚虚地长了一岁，自然就不必多说了。比这更加让人吃惊的是，生日那天若是落到了农历新年的这头，那么到了过新年的第二天就会是两岁。在这一点上我哥比我厉害，他出生后的第十天就两岁了。

　　我的连续记忆也不是我主动要求的，仿佛是经过了许多事情之后才突然有的。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坐飞机时耳朵听不清楚声音，本能地吞咽了一下。耳朵里会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我的连续记忆，就是被脚下那股噗起的尘土撞开的。连续记忆如同震耳欲聋的声响，让我自己都惊诧不已。

　　在这之前，我是有过记忆的。比如，我记得被父亲用背篼背负在他的后背上，勒得我刚开始时会有些呼吸困难；比如，被我妈一只手抓着两个脚丫子，半拎起来换尿片；比如，我妈用被子包我时，总会把被角掖在我的后背下面，有点儿硌我的后背。但我没法反抗，被束缚太紧，一下就睡着了；比如，被我哥我姐胳肢得都难受死了，但触发的却是我哈哈笑的本能；再比如，我爸喜欢嘴对着我的肚皮吹气儿，又响又刺痒。等等吧！

　　我现在还记得，爸妈教我说话时的那份耐心。他们总会对着我说上的许多话，我也确实很渴望像他们那样地说话。但却因为句子太长，等他们的话音刚落，我却忘记了他们前边是怎么说的，只能咿咿呀呀地算是回应了，根本学不上来。我很苦恼，所以选择假装迷糊地去睡觉。睡觉其实也不用假装，我那时的困意来得真快，只要想睡就能飞快地睡着。

　　之所以“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儿，是小孩子最先会说的话。我那碎片般的记忆告诉我，那是因为这两个词的发音更容易。只要在本能的“啊”音前面，有其他发音就对了。最先是懵对的，后来时而懵对时而说对，再后来才是思考过后的说对。

　　我连续的记忆，就像是为我敞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从那以后，能记起来的事情虽然仍会因为岁月的缘由并不完整，但却能在断断续续中穿成了一串儿。

　　那天的太阳好大，像是个愤怒喷火的球儿。那天之前应该是很久没下雨了，泥土像是粉尘一样在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我的头被太阳晒的好热，汗水顺着下巴掉落在路面上，在灰土上留下几个湿的麻点儿。一转眼，就被别处飘来的灰尘覆盖上了。灰尘被脚踩得噗的一声，扬了起来。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稀奇。

　　我爸那件白色跨栏背心，早已经被他的汗水湿透了，贴在后背上。他在前边使劲地拉着手推车，每走一步，跨栏背心和他的后背之间，都会漾起大小不同的“泡泡”。手推车的拉带，就是一根粗些的麻绳。我爸每次肩膀用力时，粗麻绳都会在他的肩膀上勒一下。

　　从邻居家借来的手推车上面装着两口柜子，暗红色的。上边画着简单的不知为何处的山水，花鸟树叶圈住了那幅山水画。柜子上面，有被包，衣服包，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生了锈的铁锹，镐，锄头都平放在车板上。捆着两口柜子的粗麻绳，也勒着它们。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热天的，自己会跟在手推车后边走。我不明白什么是新家，也不知道离那个新家还有多远的路，只能似伴似跟地走在手推车后面。遇到路面有大点儿坑的地方，就用小手撑在柜子旁边，使劲推上一下。我也不知道推车的那一下，对我爸有没有帮助。腿短路长，我有时还得快些倒腾几步，要不然就跟不上手推车了。

　　我被太阳晒得十分疲劳，决定不再去看前面的路了。兀自抿着嘴，低着头，看着左右□□互着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任汗水从嘴角边流下，滴进脚下噗起的尘土里。

　　忍了好久，我们终于到了新家。当我兴奋地奔进屋子时，一头就崴进屋地的沙子中。沙子凉凉的，好舒服，我一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