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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第六章 苦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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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巴斯蒂安那声“监护人”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改变了阿芙琳在索邦大学的处境。
 曾经对她抱有好奇、试图接近的同学,如今像躲避瘟疫一样绕着她走。走廊上,当她经过时,热烈的谈话会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刻意的沉默和闪避的目光。食堂里,她常坐的桌子周围会自动空出一圈座位,仿佛她身上带着危险的传染源。曾经借她笔记与她讨论文学的同学,现在只会僵硬地点头,然后匆匆离开。
 恐惧是比任何规章都更有效的隔离墙。那身盖世太保制服和“监护人”这个词,足以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可怕的故事:她要么是合作的告密者,要么就是被某个纳粹高官豢养的金丝雀。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危险。
 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艾琳,那个活泼的栗发女孩,在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后,选择了留下。午后,她端着餐盘,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径直坐在了阿芙琳对面的空位上。
 “别抬头。”
 艾琳低声说,用叉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脸上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表情。
 “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她快速将一个裹着纸条的小面包推到阿芙琳手边。
 “我妈妈烤的,尝尝。”
 阿芙琳看着那个小面包,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份简单的善意,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而沉重。
 “你不怕吗?”
 阿芙琳声音干涩。
 艾琳抬起眼睛,迅速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罕见的严肃。
 “我怕。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再多说,但阿芙琳明白了——艾琳相信她是被迫的。
 另一个是亚历山大。
 他依然会在文学史的课堂上,自然地坐在她旁边的空位。当教授提出一个关于中世纪宗教审判的问题时,他会侧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阿芙琳听清。
 “有时候,被迫披上不属于自己的外衣,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不是吗,蒂瑟朗小姐?”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上那件塞巴斯蒂安购置的、质料精良却风格陌生的外套。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避开她,反而利用课堂讨论,用隐晦的文学隐喻与她交流。他提到《圣女贞德》,说“有些人被迫在火刑柱和背叛之间做出选择”;他分析《悲惨世界》的沙威,评论“盲目的忠诚有时比罪恶本身更可怕”。每一次,他的眼神都在询问,在试探,也在传递一个信息:我明白你的处境。
 一次下课,人群拥挤,亚历山大趁乱将一本旧书塞进她怀里。
 “很好的版本,”
 他提高声音说。
 “我想你会喜欢里面关于沉默的抵抗的章节。”说完,他便汇入人流消失了。
 阿芙琳回到公寓后才翻开那本书——雨果的《九三年》。书页间,夹着一片压干的梧桐叶,叶脉上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并非所有枷锁都可见。”
 威廉姆斯教授家的沙龙,原本应是巴黎左岸知识圈最后的精神绿洲。温暖的灯光、流淌的葡萄酒香、空气中雪茄与旧书的气息,以及人们关于文学与艺术的交谈声——这一切都试图维持着战前最后的体面与幻象。
 然而,当塞巴斯蒂安·施密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被隔绝。
 他穿着全套盖世太保制服,他没有带手枪,但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最赤裸的威胁。他像是闯入温室的猛兽,瞬间让空气凝固。
 阿芙琳走在他身侧,穿着和他相配的黑色丝绸连衣裙,也是他挑选的。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惊惧、审视、鄙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些目光先是落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然后转向她,像灼热的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她觉得自己像被拴在他手腕上的一个展示品,一个与占领者同流合污的活证据。
 “放松点,露西尔。”
 塞巴斯蒂安微微侧头,声音低沉,只有她能听见。
 “享受这个夜晚,和你‘朋友们’多交流。”他特意加重了“朋友们”这个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房间一角——亚历山大和艾琳正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们。
 阿芙琳浑身冰凉。她想挣脱,想离他远远的,哪怕只是几步的距离,获得片刻的喘息。但他看似随意搭在她后背的手,却如同枷锁,将她牢牢固定在他身侧。
 他带着她,像巡视领地一样,走向威廉姆斯教授。老教授勉强维持着镇定,但额头上的冷汗暴露了他的恐惧。
 “施密特少校,没想到您对法国文学也有兴趣。”
 “我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兴趣。”
 塞巴斯蒂安端起一杯侍者递来的酒,目光却落在阿芙琳紧绷的侧脸上。
 “尤其是,我的被监护人正在学习这些。”
 阿芙琳感到一阵反胃。她借口要去拿点心,试图从他身边走开。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但那目光如同系在她脚踝上的无形锁链,让她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走向长桌,感觉到亚历山大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当她拿起一块小蛋糕时,亚历山大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还真是……寸步不离。”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压抑的愤怒。
 阿芙琳没有看他,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交流都会引来塞巴斯蒂安的注意。
 “求你,离我远点。”
 她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们想帮你,露西尔,或者……你真正的名字。”
 亚历山大快速地说完,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她手中的餐巾下。
 就在这时,那个低沉的声音如鬼魅般在阿芙琳身后响起。
 “在聊什么这么投入?”
 塞巴斯蒂安已经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有看亚历山大,只是伸手,极其自然地从阿芙琳手中拿过那块她根本没心思吃的蛋糕,放回盘中。然后,他抽走她手里的餐巾,包括里面那张刚刚藏好的纸条。
 “甜食吃多了对你不好,露西尔。”
 他用那张餐巾擦了擦手,然后将揉成一团的餐巾以及里面的纸条,随手丢进了侍者经过的托盘里。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阿芙琳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亚历山大僵在原地,脸色难看。
 塞巴斯蒂安这才仿佛刚注意到他,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啊,劳伦特先生。我记得你。希望你对文学的爱好,仅仅停留在……学术层面。”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赤裸裸的警告。
 他重新揽住阿芙琳的腰。
 “看来这里并不适合我们,露西尔。你似乎有些不自在。”
 他是半强制地带着她,向主人点头示意,然后在满室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沙龙。
 一走出大门,离开众人的视线,阿芙琳就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臂。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愤怒和屈辱让她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穿成这样!跟着我!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像个……像个……”
 “像个什么?”
 塞巴斯蒂安停下脚步,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转身面对她。
 “像个受我庇护的人?难道这不是事实吗,阿芙琳?”
 他叫了她真正的名字,在这个时刻,像是一记耳光。
 “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你是谁的人,你的立场在哪里。”
 他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断绝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对你,对他们,都有好处。”
 他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现在,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