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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还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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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入他境,如何知自己所遇是真是幻?
斐之何遇过更真实无措的幻,况且,这道幻境根本没想困住她。她在幻境中走了一遭,看完了来龙去脉,便预备着去寻其他人,她可就一炷香的时间,得抓紧。
火属一路势如破竹烧过了六七道幻境,斐之何捡到了困在符纸里打转的易极、漫天飞道术的虞浸、对着道书走神的虞凉、被打板子苦苦背书的虞楚齐,以及困在最初的梨树春色中的罗树。这其中鸡飞蛋打不足道也,斐之何只能对着易极摆长辈的架子,一路带着易极烧幻境,一面就苦口婆心地念叨着易极,“就是你们待符术总是敬而远之,才能让那灵识对符咒下手。你别以为自己将来要出山就不用上心,小师叔可是样样精通,你听我说了没啊,总是光听了不说话……”
斐之何就这样捡齐了五人行入了最后一道幻境。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重重复重重的高山,青峦一座座延向深处,林木生得高大,瞧去便是数不尽的绿野。斐之何茫然地回头,眼神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继而涣散着目光发问:“这是谁的幻境?”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罗树看着山色,目光复杂,“这是南境。”他抬手指向西边的山路,“从这边走,翻过几座山头,就是练家的祖屋。”
这里边除了斐之何与罗树,剩下的几个都不曾爬过这样的山。虞楚齐习武,体力倒还好,不时还回头搭一把手。斐之何与罗树行在前,她瞧向身边的罗树,面上全是不解:“难道这才是那邪物的幻境?可我进来时已碰到过一处,将十余年前的过往看了个明明白白。”
罗树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沉郁中带着一些伤怀,他道:“那应当是大人的幻境。”
今日是练为芳的三七。在南境传说中,此日死者魂魄可返阳间,亲人以香火迎之,或可见死者魂魄。
“姑娘上香时,右手落了三点香灰。在南境中,此为魂魄返阳之兆。”
斐之何倒是第一次听这样的传说,正思索着自己看过的道书上有没有这样的说法时,身后跟上来的易极幽幽道:“停灵之地面东,午后日光不入房,阴气繁盛,确实能聚魂。”
斐之何吓了一跳,扭头看着易极,拧着眉头道:“你怎么知……哦,你入风水道来着。那练大人的魂魄真在此?”
易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好是明兆他们改动布局的时候,那处有一道地气,能借魂魄暂聚。既为邪物,应当也能发觉。”
说话间,几人已行到练家祖屋门前。在练为芳之前,练家人世代以采药为生,屋子也不过是木材与茅草搭建,看起来甚至还有些潦草,仅是遮挡风雨之所。斐之何脸上全是犹疑,四下里张望着,却寻不到练落梨的踪迹,她扶着腰,有些气喘:“这南境除了你和练大人,还有谁熟悉?莫非这才是邪物的幻境?”
罗树面色一滞,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若是这么说,邪物可要比他与练为芳还要熟悉南境,毕竟它已于此吞吃了数代练家精血。
斐之何看着手上的青石手绳,上头的微光此时很是黯淡,想来现在现身的并非异兽灵识,应当是那不知何名的邪物。
另一头,练落梨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自幼在水城长大,她不曾行过这样险峻的路,几乎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有时甚至会摔倒。这处幻境可要真实许多,一个磕碰,练落梨手上就见了血。
出了宅院的幻境,那道影子没了梨花瓣聚作人形,便改用了落叶。
“你可太不像练家人了。”那影子道,“练家人应当有十几代了吧,从搬入南境来躲那道骨的祸咒开始,就做着采药的工,以求能养活自己。攀爬这点山路,对他们来说可是饮水般的易事”
练落梨从衣摆处撕下一块布条,利落地缠在自己手上,并不理会那影子的话。
那影子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也不知道是练家命好,还是我命好。他们躲进南境里头来,正好碰上了我。那时候,我还只是跟着道骨的一道虚影,刚刚修出一点灵体的影子,前朝就散了,道骨聚气反噬,我就从灵体摇身一变,成了邪体。那些强大的妖异四处作乱,我却才入道途不久,灵气再也修炼不了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就这样了,总有一天会被那些道者发现,然后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但是练家人来采药,怎么就偏偏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七合之体啊,阴虚的味道,我若是强大一些,就能直接吞吃了他们。可是不行,我太弱了,我只能等,等身上的邪气渐渐深重,等我以多梦之症困住他们,在梦里吸食他们的精血。”
这么听起来,这邪物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练落梨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土块向上爬。她眼前时不时显出一点黑影,身子也不由得摇晃起来,让她走两步就要停下,袖子里头的手深深掐入手心,缠着的布条很快洇出鲜红。
“道骨对我可真好啊,引我入道,又指引我以七合之体修炼。如果我能吃足十代精血,练家人身上的祸咒就能转到我身上,从此以灵体为食,那我也算大道得成!”
影子纠缠在练落梨身边,那阴寒越发地重,霎时让练落梨周身打了个寒颤。
“你看,这是你的祖家,是你命脉流淌之地。虽然你身上已换了灵体的血,但没关系,灵识也给了我药方,让我能吸食了你的精血,助我得道。”
“痴心妄想。”练落梨攥着手心站直身子,眼前的影子在她面前转来绕去,平生一阵晕眩之感。她咬紧牙关,闭着眼将那阵晕眩缓过去。面前的山路越攀越高,坡度越来越陡峭,练落梨俯着身子向上走,时不时还要注意着脚下的土块是否松动,若有不察,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这样的山路,只有在这片地界长大的人,才能娴熟而安然无恙地攀爬上去。每当练落梨在心中暗自思忖着这幻境的真假时,那道落叶聚作的人形就会悄然靠近,以周身的阴寒狠狠地分走练落梨的心神。那股阴寒不是肌肤之冷,而是透入骨髓的颤栗。寒冷到了极致,是感受不到的,但那阴寒却一阵接连着一阵,像是寻找着她浑身上下的弱处,只等一击将她完全击溃。
不知过了多久,练落梨攀过了最高点。她自遍地的杂草中支起身子,转身回头望,黄土山路斜斜延伸而下,而视野两侧尽是山色。立在山野之上,瞧见的景象要更开阔许多,人影在这高耸之地毫无踪影,既看不见城池,更遑论有人家。练落梨深深吸了一口气,若这不是幻境该有多好,若自己真能有幸到南境,从满城水色行到众山环簇中去,想必也不再会困于那些怯懦的念想了吧。
山顶之上平缓了许多,高耸的树却仅有一棵。练落梨似有所感,慢慢跟着那团影子走近。
此树高耸,根系繁盛,枝干粗壮,四散着朝天际延伸而去,层叠的叶片仿若云彩。
“此处是练家人的葬身之地。我是跟着你爹出了南境才知道,外边的死人会掘坟、要立碑,只有南境相信山中有灵,人死后归高山,而高山终会归入地底。”
练落梨抬头看着那树的尽头,可树生得实在繁茂,她仰头看了很久,却只看见满树静默。
树根盘踞在黄土之下,若要生成这样的遮天之盖,不知根系会有多庞杂。而底下埋着的都是被邪物害去的先祖,以血肉供养起这株林木,浇灌出无限的生机。
“你为什么带我看这个?”练落梨没有回头,但是一阵更深的寒意再度侵蚀入骨,她额边的汗珠朝着下颌滑落,忍下了那泛着细密痛楚的阴寒。
“因为,我不想让练家人再活下去了。你不是半合灵吗,怎么?看不见你爹吗?”
练落梨闭了闭眼,再度缓缓睁开。眼前、树下、黄土地上,立着一道虚幻的影子。他身着入棺时的衣裳,面色发白,周身隐隐有些缥缈,让人疑心只是一道幻象。
练为芳魂魄不全,是借了一缕地气才能现形。只是魂魄排开在人世之外,虽能入幻境,却不能做些什么。他只以一双眼睛静静看着练落梨,如同那沉默长成参天之势的大树,无风不动,无念不明。
练落梨唇边缓缓勾出一缕笑,她看着那团影子,骨缝疼得她在发抖,她却咬准了每字每句:“你也不过如此,没能吸食去父亲的精血,所以才要不了我的命。”
那团影子怒极反笑,当即暴动起来,凝聚成形的落叶受其驱使,正要扑向练落梨的时候,一道赤色的焰光飞来,燎去了一半的落叶。
“是不是有点太多话了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语调里带着些张扬肆意,是那位斐姑娘的声音。
练落梨强撑着转过身子,只见那二人并肩宽的山路上,斐之何解开了缠着裙身的飘带,大步向她走来。罗树与虞楚齐在斐之何身后,剩余三人亦紧随其后。
斐之何周身闪烁着些许赤色的微光,同她面上的神色一齐,带着掩不住的耀眼,像是练落梨在梦境挣扎的那几日一直朝窗外希冀的那轮日光。
这荒山僻野之中,除了山林生得繁盛,并没有多少人气。
那团影子看着忽然出现的六人,不免有些恼怒,不成人形的影子若是有一双眼睛,此刻想必是恶狠狠刺向了斐之何:“是你!”影子再度纠集起落叶,试图带走练落梨。练落梨正要朝后退,手臂却被人轻轻扶着,将她带到了自己身后。
斐之何挡在练落梨面前,飞出一张符纸打散了那团落叶。罗树与虞楚齐一左一右守在练落梨身侧,虞楚齐瞧见她衣裙上沾上了土块碎石,甚至有几处已是撕裂的痕迹,看起来并不止是摔磕几次留下的。这里的幻境十分切实,连他上来的时候也不免摔了两次。他脸色沉沉,又夹杂着一些怜惜,俯下身子替她拍去了上边的尘土。
那团落叶很快再度聚集起来,将自己的身量再度拉高,在那高耸的树下张牙舞爪:“你怎么进来的!你身上有灵属,不是该被困在外边吗?”
“你太高看这处异境了吧?想来是昨夜吸食了练姑娘的一点精血,就觉得自己邪道将成,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了?”斐之何饶有兴致地瞧着那团落叶聚成的影子,又左右瞧了瞧空旷的山地,看那影子周身只能以枯黄的落叶成形,面上不免带着些唏嘘,“你连化形都化不了,气势还能这么张扬,也是很了不得。”
邪物气得牙痒痒,落叶聚了又散,却顾忌着斐之何周身有火属护着。邪物近不得她身,竟想要冲向她身后之人。斐之何瞧着那影子飞掠而过,眉尾向上一挑,却并未动身。那影子窃喜着冲向里边个头最矮的那个,不过只是个小孩而已,自己抓住他不过是轻而易举!
易极抬起头,周身渐渐浮出一阵土黄微光,他们脚下的泥石山地忽然轻微地晃了起来。那影子飞来的身形一顿,瞧着高耸的山势骤然一变,夷为一片平地。众人互相搀扶着站稳了身子,四下里一看,又回到了练家祖屋门前。
“一点障眼法而已,不成气候。”易极道。他身上有土属的气息,影子犹豫了片刻,飞离开众人周身,一团落叶立在茅草顶上。
“你怕灵属,不过是因为这里边皆是凭零星灵属拼凑起来的,只需稍稍用一些,就能将这幻境改动。”斐之何抱着双臂,瞧着那道影子,“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应当是借这宅子里繁盛的土灵与被藏匿的木灵才做出了这道幻境,你靠花瓣与落叶聚形,以土灵藏匿踪迹。不过,外边的异境就不是你能做出来的了,那道灵识还在你身上吗?”
影子避而不答斐之何最后的发问,却因自己被看破而更加恼怒,高声嘶吼起来:“果然,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道者!”
屋子周边的树木簇簇摇动,应着那团影子的召令,漫山叶片尽数飞出,飞叶似刀,穿风而来。
斐之何抬手,火属散作一面巨大的火镜,将飞来的叶片燎烧殆尽。火属呼啸着扑向那团落叶,叶片尽数被烧去,却并未伤到那团影子。影子裹挟着几片残叶躲开了火属,正欲反击之时,却觉察出不对。天际似是着了火,映出一大片赤色的云彩,影子从中嗅到了强烈的令它不安的气息,飞快地卷起一阵风而去。
一炷香已到。斐之何收回火属,看着周边的景象剧烈摇动。
地动山摇,练落梨被罗树和虞楚齐扶着,身形随着晃动。易极跟在斐之何身边,身形晃动得并不厉害。虞凉与虞浸对视一眼,互相抓住了对方的小臂以维持身形。
斐之何站定不动,半合着眼,淡声道:“闭眼站定。”
她的话太有说服力,连虞凉与虞浸也立即闭上眼。幻境本是由心而生,苦痛是幻,情感却为真。
山势尽作青烟,了却无痕。幻境破,黑渊的小池中一连冒出七个人影。小池边上的符咒尽了用途,缓缓燃着赤光作了灰烬。
斐之何垂头瞧着自己手上的青石手绳,青石已无微光,罕见地黯淡了下去。
看来师兄那边是成功了。斐之何放下心来,寻找其那道邪物不成形的影子来。
出了幻境,练落梨身上的伤竟无影无踪。练落梨愕然地瞧着原本衣裙上的破损,如今皆是完好,又试探地按了按自己的手心。看她在解自己手上的布条,斐之何在一旁道:“痛楚只是你反抗幻境的映射,并未真伤了你。”
虞凉与虞浸在周遭转了一圈,看着只有土却没有一点草木影子的院子,直觉有些怪异,连忙返回来问斐之何:“斐姑娘,这好像也有些古怪啊,我们不会还在幻境里吧?”
易极蹲着身子捻了捻泥土,里边的地灵弱去了许多,想必是被那邪物化用了。他起身,朝斐之何道:“幻境中的物事带不出去,师叔与国……带走的根茎和泥土并未消散。这里边确实不是幻境。”
斐之何点点头,面上并不惊诧。这都在她与师兄的预料之中,只是本想着在外头了解完练家的过去,才寻这异境的破解之处,没想到那道灵识直接将他们全都绑了进来,坏她的事。
虞凉大致听了个明白,却还是不解:“若不是幻境,那这四周墙外都出不去,明显是圈了界限,难道是阵法?”
易极摇头:“入阵有门,这里边却不是,我们是被有心人抓进来的。”
虞浸瞧着明亮的天色,也看出些不对,“我们进来的时候还有日光,再怎么算,现在也应当是傍晚了,天色怎么还会这么亮?”
斐之何随意找了个地方,也不顾及灰泥尘土的事,拎着裙摆就盘腿而坐。她把着手臂松动了下筋骨,一抬头,就见六双眼睛骨碌碌盯着自己瞧。她眨眨眼,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看什么?要坐就坐,这里边空敞的很。”
易极先一步在斐之何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拣了块石子在地上画着什么。练落梨也提着裙摆坐下来,她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影子所致。
眼见着其他人竟然都乖乖坐下来了,虞楚齐一脸疑惑,他茫然地看了看一片空寂的院子,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里头明明安静得都有些诡异了,这几人还能一脸淡然地坐下?
“这是在做什么?我们不应该想想办法吗?”
斐之何半撩起眼皮,斜着瞧了他一眼,“想什么办法?”
“出去的办法啊。那邪物死了吗?要是等会儿卷土重来,阿梨岂不是危险?”
“哦,这事啊。”斐之何不甚在意地隔着裙身捏了捏自己的腿,“等会儿就能死了。”
虞楚齐瞪大了眼,斐之何的神色与话语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说出的话惊天骇俗,面上神情却波澜不惊。
虞凉与虞浸对视一眼,先攥紧了自己手上的佩玉。罗树的眸子在斐之何身上落了一阵,很快又转回练落梨身上。练落梨对着虞楚齐露出个浅淡的笑,将自己身边的位置用帕子扫了扫,道:“三表哥,我们就坐一会儿吧。斐姑娘有自己的成算。”
斐之何这才点点头,“你做表哥的,还没有练姑娘稳重。”
虞楚齐刚要坐下的身子立刻弹起来。但不等虞楚齐回话,斐之何看了一眼罗树,道:“一会儿发生不管什么,你都守在练姑娘身边,寸步不离。”她又转而看向虞凉和虞浸,“尤其是你们,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虞楚齐看着他们三个似乎都被斐之何做好了安排,尤其是虞凉和虞浸的脸色十分认真,像是应承了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事。他不免问了一句:“那我呢?”
“你?”斐之何看了他一眼,“虽然郎君自幼习武,但是在邪物面前,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后边还有一句,斐之何照顾着他的脾气没说,若是从体质上说,虞楚齐甚至连半合灵的练落梨也不如。
她揉揉自己的手腕,顺带给练落梨把了下脉,“精气亏损,但不是什么大事,可以补回来。”
“斐姑娘……”练落梨有些踟蹰似的,起了话头却没接着往下说。
斐之何看了她一眼,合着眼睛开始养神,“你是想说半合灵的事?在座的七个人里边,应该只有你能看到。”
“看到什么?”虞浸凑过来。
“练为芳的魂魄。”
半合灵在民间传说中有另外一个名字——阴阳眼。
魂魄之说非虚,却并非人人都能瞧见,就连一些道者,若不用上术法,也瞧不见那些虚幻之物。毕竟在这人世中,想来以命为根本,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脉,才有闲心关怀虚无缥缈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