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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庙里庙外·阴阳谋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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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逐从云深寺出来,已察觉身后缀着太后的影踪,却仍不动声色,步履从容。此刻于他而言,最要紧的莫过于寻回九襄。眼见太后的人手已将云深寺围作铁桶一般,料想那伙贼人除非能遁地入江,否则不日便会落网。有了太后的承诺,萧逐暂且安心。
可太后要的答案,该如何着手呢?萧逐略一思忖,还是要从破案入手,当即折返县衙,欲将连日所获的线索重新铺开细勘。方踏进县衙大门,忽见一人影自廊柱后转出,二人险些撞个满怀。
“阁下是?”萧逐警觉地按住腰间剑柄。
那白衫男子拱手一礼,袖口沾着淡淡的草药与皂角气息:“萧兄,在下李白,县衙仵作。与小菩萨在清平县查案时有些交情。听闻她昨日在江心寺出事,实在放心不下,特赶来看看有无能帮上忙的地方。”
李白?似乎有点印象,萧逐目光微动——仵作,可不正巧。正欲开口,李白已续道:“方才见过县尊大人,听闻太后凤驾已亲至白云山,县尊早已匆忙赶去迎驾,这假菩萨的案子……”他微微摇头,“眼下衙门里,怕是只剩你我还在查了。”
“来得正好。”萧逐当即执了李白手臂便往殓房去,“李仵作既至,可再验假菩萨尸身。”
李白取皂角净手三遍,戴妥素布手套,将验尸器具在白麻布上依次排开,依验尸流程对尸格、肤痕、七窍、手足等项逐一细勘已毕,方直身禀报:
“依规程初检、复检诸法勘验已毕:今验得身中砒霜之毒,却无腹隆口张、葱熨见水等溺死之状,兼之七窍清净而左耳后见瘀痕,诸证参合,可见乃是先中砒霜毙命,而后抛尸入江。”
“劳驾添灯。”李白沉声道,“妇人之死,要重点查验发髻。”
待铜灯将尸台照得雪亮,当银镊第三次掠过百会穴时,李白突然屏息凝神——镊尖竟夹着片薄如烟墨的半透明物事。
“竟是黑死蝶残翼。”他将蝶翼悬于灯前,玄色翅膜在强光下显出蛛网般的纹路,“此物半透如玄绡,墨色隐于乌发,若非灯焰正照其翅脉折光,便是贴面验看也难察觉。”
“黑死蝶?”萧逐重复默念:昨日于江心寺,九襄可巧也发现了这样一只蝴蝶……莫非,公主死于江心寺?
“萧兄也知黑死蝶?”李白见他若有所思,便问道。
“非也,昨日九襄在江心寺也见到此蝶,我在想,难不成那江心寺真的与假菩萨之死有关?”
“此蝶名唤‘黑死’,并非讹传。”他将残翼悬于灯上,任其投下扭曲暗影,“此蝶玄如墨,翅透如绡,昼伏夜出,集尸气而生’。因其双翅透明如幽冥薄纱,飞舞时磷光幽微似鬼火,故得此名。”
“原来如此。”萧逐突然想起什么,语气果断:“既然昼伏夜出,不如现在便去一探究竟。”
李白却微微摇头:“此刻天色已晚,江心寺应已闭门。”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中精光一闪,与萧逐相视一眼,未尽之语已不言而喻。
二人悄至江畔。但见渡口空寂,唯余浪涛拍岸,所有舟楫皆已收缆。
“这个时辰……”萧逐望着苍茫江面蹙眉。
李白却转向芦苇深处,撮唇发出三短一长的鹧鸪啼。不多时,破苇丛中摇出艘乌篷船,撑船的老翁蓑衣斗笠,面容隐在夜色里。
“这是陈伯。”李白往老翁手中塞了块碎银,“他在此摆渡四十年,最熟江路。”
萧逐并未多想,正要登船,李白忽然扣住他手腕:“某不善武艺,跟去反成累赘。”他将一枚竹管塞进萧逐襟口,“若遇险情,拉响此信。切记——窥得线索便回,莫要孤身涉险。”
萧逐面色一惊。
李白又道:“萧兄莫要多心,”他声音压得极低,“此乃衙门暗探惯用的‘青蚨引’,燃之可召三里内的公门中人。非是质疑萧兄身手。只是江湖路险,多备条退路总无错。”
乌篷船驶入江心浓雾时,萧逐立于船尾,见那道跟踪多时的黑影仍在岸边焦灼徘徊。那人沿着江岸徒劳地奔走,时而驻足眺望江心寺的方向,显然正为无法渡江而困顿。
他心道:兄弟,得罪了。这漫漫长夜,你且在此处,静候天明罢。
萧逐翻过寺院高墙时,贴着庑廊阴影疾行,偌大寺院幽寂无人,唯闻风声过隙。自他落地那刻起,便觉得后颈寒毛倒竖,仿佛有双无形的眼睛正穿透黑暗,死死锁在他身上。他猛地回头,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月光将树影投在青石板上,如鬼爪般摇曳。行至经幢处,忽见经幢后方泛出磷火般的幽光,他正欲前去查看,不经意间目光飘向大雄宝殿方向,正对上殿内那尊王镇恶将军像——鎏金双眸在夜色中灼灼如电,怒目圆睁,仿佛活过来般,正直直地凝视着藏身阴影中的他。
那双石雕的眼睛在月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无论他如何变换方位,视线都如影随形。整座寺院死寂得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萧逐胸中豪气顿生,索性不再隐匿行踪。他足尖在蟠龙柱上轻点,身形如鹞子翻身凌空跃起,转眼已飘然落上三丈高的殿梁。
他单足勾住梁木俯身下望,直面王将军怒目——却见那鎏金双眸深处竟暗藏机括,两片打磨极薄的铜镜在枢轴带动下徐徐转动,将月光折射成凛冽寒芒。原来这如影随形的注视,竟是精密机关所致。
萧逐正要再凑近看清楚些,头顶突然炸开一道凌厉掌风!他旋身堪堪避过,梁上积尘簌簌震落,但见一道黑影如鬼魅撕裂阴影,长剑直取他咽喉。
萧逐猛地侧身闪过来势,却失去重心,整个人顿时跌落下坠,他急运气劲想要回旋稳住,怎奈对方掌风如影随形,直逼他周身大穴。只听衣袂裂空之声,他已重重跌落殿中青砖之上,震起满地香灰。那道剑气也随即追到身前。
两人在大殿中瞬息过了七招,刀光剑影间震得梁柱嗡鸣。对方招式诡谲狠辣,萧渐左支右绌,终被一记虚招诱得空门大露,还未来得及回防,颈侧便遭一记重击。
他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耳边遥遥传来沙哑笑声:“小子,功夫还嫩些。”
话音未落,黑暗便吞没了所有意识,黑暗中混乱的漩涡裹挟着他,不断下坠,直至一片死寂的枯黄撞入感知——那是一片被烈日炙烤得近乎融化的戈壁,几粒黑点般的影子,正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无边的荒芜中蠕动。忽然,死亡的浪潮从地平线涌起,乌孙人的弯刀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嘶吼、惨叫、骨骼碎裂的闷响、骆驼的哀鸣……混杂成一片地狱的交响。他伏在驼背上狂奔,冰冷的死亡气息紧紧舔舐着他的后颈,背上仿佛已经能感到弯刀劈下的剧痛……就在那冰冷的刀锋几乎要触及皮肉的刹那——轰!
一声遥远的、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梦中的弯刀,却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整个梦境。
萧逐猛地弹开眼皮,从那个干渴、血腥、濒死的戈壁骤然坠入一片昏暗的寂静。冷汗浸透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沙土和血沫的灼痛感。他躺在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映入眼帘的是古旧厢房的木梁,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火的味道。
颈侧的钝痛提醒着他昏迷前的一切。他吃力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这间陌生的禅房。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窗前。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那扇透入惨淡天光的格窗前,身形清瘦,一袭旧僧袍。似乎察觉到他的苏醒,那人缓缓转过身。
窗外逆光模糊了来人的面容,唯有那垂至胸前的长须与两道雪白的长眉,在光晕中清晰可辨。
待看清对方的脸,萧逐瞳孔骤缩——正是前日他在寺中遍寻不遇的长须白眉老僧!
“你……不是此寺的僧人。”萧逐脱口而出。
老僧长须在夜风中微动:“不错,老衲确实非此间僧人。”他转而看向王将军像,语气陡然沉凝,“但老衲,乃是王将军留在世间的血脉后人。”
“阁下自称王将军后人?”萧逐将信将疑,“可世人皆传将军逆流北上,大破北军水师——为何那日你独独对萧某说出‘逆贼’二字?”
“你若想知晓这一切的真相,便随我来。”
不待萧逐回应,老僧身形忽动,出了厢房。萧逐来不及多想,身子已跟了出去,只见老僧几步便来到大殿,身形如鹤影扶摇直上,足尖在殿梁雕花处连踏七步,竟轻盈地落在那段悬垂的黝黑蛟骨之侧。他袖中枯指探出,在那段巨大蛟骨第七节椎骨的凹陷处,运劲一叩。
“嗒”的一声轻响,清脆迥异于凡木。紧接着,整段悬垂的蛟骨仿佛被从沉睡中唤醒,那原本自然垂落的弧度随声绷紧,如同被无形之力骤然拉扯,自叩击处开始节节传递,竟由弯曲之姿骤然挺得笔直,与此同时,下方将军金身右臂铠甲处,那片形制奇特的修补痕迹竟裂开一道缝隙,仿佛被那蛟骨拉开,巍峨的王镇恶将军石像竟隆隆左移,露出后方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隙。老僧侧身闪入时,萧逐不假思索地跟了进去。
石像后方竟藏着座幽寂灵堂。整面乌木墙阁层层供奉着数百灵牌,如墨色蜂巢般森然排列。
老僧颤抖的手指抚过层层灵牌:“这三百七十九位,皆是我王家军旧部。”他抬起浑浊的眼,盯着萧逐道:
“世人说得对,老衲祖上王将军确是南朝开国大将王镇恶,当年亲率百艘艨艟逆流北上,大破北军水师,为刘氏王朝劈开了第一道江山,可世人不知,南朝开国后第三年,太祖便赐了祖上国姓,赐姓刘,封荆州王。”
“那荆州王刘无忧是……”萧逐惊道。
“王镇恶将军的嫡孙……亦是老衲的父亲。”烛火噼啪炸响,映出他眼中翻涌的百年血浪:“三十年前所谓的战恶蛟,便是家父刘无忧遭陷害,被扣上反贼的一场冤案。刘征那奸贼,假借‘联合抗击叛军逆贼’之名,诈称与我父会盟。待我父率水师主力驶入这段狭窄江面,两岸伏兵尽出!铁索横江,狼牙拍碎舰,火龙油柜泼天而下……他们不是在与北军作战,是在屠宰自家的三万袍泽!”
他喉头哽咽:“侥幸未死的将士想游上岸,却被岸上的弓弩手当作活靶……而我父…他被十二道铁钩扣住铠甲,生生拖进江底,至今还在那断龙崖的礁石之下!”
老僧突然扯开胸前僧衣,露出纵横交错的灼痕:“这便是当年火龙油溅上甲板时烙下的。江水红了整整九日。”
“可你道刘贼为何要诬陷我父?后来那场惊破宫阙的弑君血宴便是答案……”他齿缝间泄出淬毒般的冷笑,“刘征是拎着我父的首级踏进太极殿的!若无这份‘讨逆首功’,他怎能近御座十步?又怎能将短剑送进刘子虚的心口?”
“他……竟是为了谋夺皇位?”
萧逐听得心惊肉跳,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仿佛被血浪浸染——那三十年前的屠杀不再是模糊的传说,而是化作了刺鼻的焦臭味、濒死的哀嚎、铁钩刮过铠甲的尖啸,以及整条大江被染成褐红的、缓缓翻涌的恐怖景象。
“没错!”他眼中寒光如刃,齿间每个字都像是浸过血,“这就是他毒计最狠处,他弑君篡位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根本不是龙椅上那个昏聪的刘子虚,而是我父亲麾下那支铁血边军!不除了我父亲,他刘征……怎敢反?!”
“可刘征弑君篡位之后,夜夜都被江涛声惊醒。”老僧冷笑道:“于是他做了三件事:第一,将‘荆州王谋逆’篡改为‘恶蛟作乱’;第二,在这三万忠魂葬身之地建起江心寺;第三,亲自编撰这出《斩蛟记》的神话!把屠戮忠良的血腥屠杀,粉饰成庇佑苍生的煌煌神迹!”
他话音稍顿,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出快意而冰冷的光:“只可惜——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这位弑君篡位的枭雄,龙椅尚未坐暖,竟在一年后暴卒于笙歌鼎沸之中。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初干涩如裂帛,渐渐却肆意扬高,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撞回荡。笑着笑着,浑浊的泪水从他深刻的皱纹里蜿蜒而下,可他嘴角却仍古怪地向上扯着。这笑里浸透三十年家破人亡的苦楚,成了这凄厉又酣畅的悲鸣。
“只可惜……我父一世忠烈,终究是青史蒙污,黄土含冤。”笑声末了,老僧哀叹道。
“王将军忠烈千秋,座上诸位皆是山河脊梁。”萧逐后退三步,整衣肃容,对着那面森然肃立的灵牌墙,缓缓跪倒在地,以额触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大礼。
“各位将军,英灵不远,请受晚辈萧逐一拜。”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内回荡,字字清晰,仿佛要烙印在砖石之上,“今日得见当年血泪真相,萧逐在此立誓:若苍天有眼,予我契机,必倾尽全力,为诸位沉冤昭雪,为这段被篡改的历史……拨乱反正。”
老僧枯瘦的身形在摇曳烛火中凝住,他静静地看着他上香、磕头,微微颔首,然后道:
“你来夜探,是为了那假菩萨之死吧?”
“萧某冒昧请教,”见他主动提起此事,萧逐忙向前一步:
“关于那位不久前暴毙的,假冒‘小菩萨’之名的女子——老丈可知晓些什么?她夜间可是在此寺活动,接触过什么人?”
“你若想知,便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