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擎》焕茶

20、兄弟

　　再睡三分钟的结果是，储牧骑着摩托车紧赶慢赶，才在七点二十前一分钟把宋擎送到校门口。

　　“手机我给你放外套口袋里了，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帽兜斜着搭在宋擎肩膀上，刚梳好的头发也被风吹乱了，宋擎睁着清澈的眼睛傻傻站着，一副三魂六魄跑得太慢还没回归本体的模样。

　　魂不守舍的表情给储牧逗一乐，他停好车，过来替宋擎整了整衣领，又随手理了几下头发，“得了，你腿上的痂还没掉小心着别磕了碰了，中午记得订饭，钱在你裤兜里，别不舍得花，知道了？”

　　宋擎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他不想耽误哥哥上班，于是边挥手边把觉得重要的事交代清楚，“知道了，拜拜，你记得我十点钟就放学了啊。”

　　“我知道，你快去吧。”

　　储牧骑上车朝宋擎摆手，作势就要走了。

　　宋擎惊慌失措扭头，他不想目送哥哥离开，因为受不了望眼欲穿直到看也看不见的失落感。

　　他一路小跑着踏入校园。

　　周围没什么学生了，他得赶紧找到高二十七班。

　　一附中是市级示范高中，其中最闻名的就是学校管理得道，三个年级分别有三栋对应的教学楼，孔子“有教无类”的教学观在这里升华为“有教有类”，呼应校级教育理念里的“高效学习，精准教学”。

　　三栋楼并不完全挨在一起，宋擎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穿过两个小广场，才被楼底下巡查的政教处主任抓了个正着。

　　“哎哎哎！你是哪个班的？上课时间在学校乱逛，连校服都不穿，你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是不是！”

　　宋擎没有经验，听见声音直接停在原地等他走过来。

　　周一是唯一一天各个校领导都上班的日子，一些平日里爱犯事儿的混学生在这天也得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上学，所以近视三百度的主任经验主义过盛，一不小心把眼镜忘在了办公室。

　　因为看不清宋擎的脸，他来回打量宋擎的身影，脑海里匹配着几个经常迟到的高年级刺儿头，结果平日听见他的声音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小崽子，今天却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他去抓。

　　他有点儿疑惑地开口，这是好学生睡过头了？“你是哪个班的？”

　　“十一—”宋擎下意识回答，还没来得及把“七”说出口，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耳边响起刻意压低的急呼，“快跑！”

　　也许是这句充满感情色彩的命令渲染能力太强，也许是青春期的孩子的确有股神秘凝结力，不论他们是男是女，之前是否认识，在共同危机面前，他们总能一句话就瞬间获得对方完全的信任。

　　比如抄答案时那句至臻的“没事儿，错的我也抄”。

　　宋擎想要扭头去看是谁，但手已经被紧紧握住，一股强势的力道拉着他往前跑。

　　身后的主任刚把步子缓下来，一道突然闪过的黑影就把眼前人掳走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他的身形主任绝对不会认错。

　　刺儿头里最瘦最矮最人畜无害的就是他，“程玺！又是你！显着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是吧！”

　　“我这是关爱新同学，发扬助人美德！”程玺嬉皮笑脸地扯着脖子冲身后喊，“您一把年纪跟不上了别勉强，到路边儿长椅上歇够了再接着追，龟兔赛跑嘛，龟也能赢。”

　　主任人到中年，正是万事休的年纪，追着倒霉孩子满学校冲刺真是够呛，“顶撞……辱骂……老师……你俩！等着上榜吧！”

　　七点三十八分的校园，两个本应该出现在教室大声朗读的少年，手拉着手在初阳里奔跑，似乎想要跑过时间，用鞋尖带起的泥土和耳边随风的发丝与片刻的自由自在留念。

　　宋擎被拉着，从最开始的摸不着头脑，到后来不自觉跟着他一块儿跑，最后扶着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外吐字，“我，我不行了，跑不动了。”

　　程玺依在墙根，勾着头朝后面看，长长的林荫道已经看不见主任的身影。“切！就会这一招！”

　　打蛇打七寸，宜中专门为违反校纪校规的学生设了个“反思榜”，就在校门口“光荣榜”旁边，不仅学生能看见，迎来送往的家长和路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犯事儿的学生要在这顶上待一周，来个人都要点评几句，什么高矮胖瘦，是美是丑，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观赏猴。

　　一般调皮捣蛋光荣上榜的都是男孩，好巧不巧，宜中几个能叫的上名号的刺儿头长得都还不赖，久而久之，反思榜成了姑娘们的春心泛滥的万恶之源，跟公园相亲角似的给不少善男信女牵过红线，甚至催生了下线产业——贴吧红娘团，一位五块钱。

　　不过思春要趁早，因为到最后两三天，再帅气的照片也逃不过被熟人描眉写红到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命运。

　　程玺发完牢骚，得空看向一旁还没缓过来的宋擎。

　　“你是不是傻啊，被同花顺逮了还不赶紧跑，束手就擒是等着英勇就义啊？”

　　“同花顺……是什么？”宋擎涨红着脸抬头，对上程玺圆溜溜的眼睛。

　　白皙的脸庞点缀浓郁的粉红色，凌乱的褐色发丝勾勒出流畅的脸部线条，宋擎微微喘气，眼睛里还留着冷风逼出的泪花，一副很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给程玺看得一愣，随即生出一种人性与生俱来的悲悯。

　　“啊……”他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的无心之语，在新同学面前这么快就暴露本性也太掉份儿了，他原本还特意为自己设计了个稳重知心小哥哥的人设呢。

　　“我忘了，你是刚转过来的，”程玺没什么介怀地拉着宋擎的手，毫无知觉身后人惊讶的表情，边警惕看向四周边带着宋擎往高二教学楼的反方向走。“我叫程玺，前程的程，玉玺的玺，不过你叫我小西就好了，我就是东南西北的西，同花顺是政教处主任的外号，他之前在广播室打牌声音被放了出来，之后全年级都知道他喜欢打同花顺了。”

　　是这样的啊，“……小西，同花顺。”

　　宋擎小声咕哝，仿佛正在录入信息的机器人，把即将面对的所有情况都了解清楚。

　　“我叫宋一一”

　　“我知道，”迎面的楼梯口突然走出一个老师，程玺抓着宋擎立马闪到一边的自行车棚后面，见没被发现才放心地吐了口气，“幸好我反应快”，他扭头看向宋擎，“你叫宋擎对吧？”

　　宋擎把眼睛睁得很大，语气有点儿夸张的惊讶，像是被魔术师戏法骗过的观众，“你怎么知道的？”

　　“全班都知道啊，”程玺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几声，“马上全校都要知道了。”

　　“啊——”宋擎低下头，盯着修整的鞋尖发呆，把外套最后一颗纽扣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

　　他还没做好被全校人认识的准备，何况开学第一天就闯祸了，听小西的语气，被全校知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毫无掩饰的沮丧语气让程玺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像宋擎一样情绪外露的人，身边的朋友很少有会主动分享苦难的，他们不高兴了也会假装没事，就算被别人看出来，也要惊慌失措地掩盖，仿佛是被发现了什么羞耻的事。

　　所以，程玺对宋擎的第一印象是好看，第二印象是纯粹。

　　那种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好到有话可以直说，不用刻意戴上笑脸面具的纯粹。

　　其实宋擎只是缺乏人际交往的经验，他像活在B612小行星的小王子，不过惨的是连陪他看日落的玫瑰也并不存在。

　　几天之前，占桥街的那栋小楼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仅有的两三个人也只是从他的世界路过，不会有谁真正地留下，如果从来都只有宋擎一个人，他当然只能做自己。

　　他俩就像甜品店里萍水相逢的顾客和面包，一个没带够钱，一个中看不中吃，彼此都有很深但无关紧要的误会。

　　程玺撞了撞宋擎的肩膀，拉着他的手示意走了，“担心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比我妹妹的娃娃还标致，在宜中少说也能排前三，不让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吧主见识见识也太可惜了啊，你要做好被电话轰炸的准备啊。”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像被雷劈中一般大叫了一声，随后露出狡黠的笑容，“这回客源一定是我的，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品质无照骗有保障！嘿嘿嘿！”

　　因为被夸好看，宋擎没听到程玺的惊呼，自然也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他的小算盘，这是他上学以来收到的第一句赞美，所以要好好珍藏。

　　程玺拉着拉着发现拉不动了，他疑惑扭头，看见宋擎红着脸低垂眼帘，抿嘴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谢谢你，你也很好看。”

　　“啊啊啊啊，肉麻死啦！”程玺憋不住笑地来回摇他，“你可不要爱上我啊，我喜欢李准基那样的，咱俩明显就是一卦的，只能做兄弟。”

　　兄弟，是比普通朋友还要亲密的称谓，带着一种令宋擎受宠若惊的契约感。

　　“嗯！”宋擎认真点了点头，从今往后，他就有兄弟了。

　　“走吧，我带你转转，宜中虽然不大，但犄角旮旯里还是有很多好玩儿地方的。”

　　“我们不用上课吗？”宋擎嘴上这么问，但是颠了颠背上的书包，俨然一副准备出发的样子。

　　程玺从包里掏出一条洋葱味乐吧拆开，漫不经心道，“嗯……其实是要的，但是现在同花顺肯定跑去告状了，咱俩还是避避风头吧，等华哥气消了再回去。”

　　“华哥？”宋擎从递过来的袋子里拿出一片。

　　“高二二十七的班主任，真不能想象他居然叫李华，害我每次写英语作文都有一种无法自拔的代入感，总想飙几个脏词上去，”程玺拿出一片完整的塞进嘴里，边嚼边发自内心地感叹，“幸好我学习差，根本不认识几个词儿。”

　　宋擎这才知道，程玺和他是一个班的，一想到新班级里已经有了个好朋友，他雀跃到话都多了起来。

　　于是尝试着把自己疑惑的问题说了出来，“你的小名为什么叫小西不是小玺呢？”

　　“啊，小和玺不都是三声嘛，听起来挺猥琐，叫起来也不方便，小西多朗朗上口啊。”程玺拍拍宋擎的肩膀，“那你的小名是什么？”

　　“……奶奶之前叫我擎宝儿的……但是它太幼稚了……好像不适合我了。”

　　“擎宝儿？”程玺停下脚步，扭头盯着宋擎上下打量几眼，很是赞同地笑道，“一点儿也不幼稚，以后我就叫你擎宝贝。”

　　叫他什么倒无所谓，反正奶奶之前也是这样叫的，可是他都十七岁了，宝来宝去的真的不幼稚吗？“这样会不会被笑话啊？”

　　程玺抹平宋擎皱起的眉头，手舞足蹈带情景演示地“教导”他，“去他们的，我玺哥的人谁敢笑，谁要是嘴欠笑话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当着你的面这样一巴掌抽回去给你解气的。”

　　隔了十二年，又有一个承诺保护他的人叫他擎宝，就像阿婆回来了一样，宋擎露出洁白的牙齿，蹦蹦跳跳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