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筠落》木川白

18、过去

　　云逸伏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厉千尘闭上眼，下颌绷紧。程迹怔怔站着，他终于明白师父当年经历了什么，又为何最终选择离开。
　　宁非榆看向地上的云逸，目光沉静：“又是黑袍人。我想，我大概能猜出他的图谋了，虽然还只是猜测。”
　　“说吧，”程迹深吸一口气，从震惊中强行拉回理智，“你的猜测一向很准。”
　　“好，我们先从所有已知的线索开始梳理，”宁非榆说，“云逸的记忆里，起点是那个受伤的樵夫，被幼年的云逸和其伙伴所救。此事直接导致了后来崔湛率人屠戮狐族。”
　　她稍作停顿，抛出第一个疑问：
　　“但你们不觉得，那樵夫出现的时间、地点，乃至他受伤的缘由，都太过巧合了吗？深山之中，偏偏倒在狐族时常活动的涧边？伤势不轻，却又恰好能等到救援？”
　　此话一出，厉千尘倏然睁眼，程迹也猛地抬头。
　　程迹脱口而出：“你是说那樵夫的出现，本身可能就是……”
　　“一个局。”宁非榆接上他的话，语气笃定，“假设，从那个时候开始，黑袍人，或者说他代表的势力，就已经开始设局了呢？”
　　她向前一步，继续推演：
　　“再联想我们之前猜测的三点。黑袍人背后势力若真想挑起青丘与人界的战争，进而扰乱四界，那么，这件事便是最好的引子。”
　　厉千尘沉声道：“但云逸他们一族只是山野灵狐，并非青丘嫡系，青丘虽护短，也未必会为远方旁支大动干戈。”
　　“但如果我说，他们就是青丘的狐狸呢？”
　　宁非榆蹲在云逸面前，目光锐利:“在他的记忆里，我们得知他曾看见粉色光柱。那正是银止突破时散发出的特殊信号,只有同族才看得到。那信号会告知在那里的同族他正在突破九尾,然后同族看见,便会赶往那里为其护法。”
　　“毕竟银止可是青丘族长的嫡子,他没了，事情会麻烦的多。”
　　程迹闻言，猛地回想起那夜荒地情景：“你当时不也说你看见了粉色光芒？难道你也是青丘的？”他顿了顿，“怪不得那时那小太子对你态度不同。”
　　宁非榆眸光微动，没料到他还注意到那个细节。
　　“那不重要，”她转过话题，“重要的是黑袍人的计划。他本想借打断银止突破的动静，引银止察觉近处云逸杀人的罪行。银止若将云逸带回青丘，青丘长老必会探查云逸记忆，届时便会发现崔湛屠戮青丘旁支的滔天罪行。以此为借口，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步，至少达到了几个目的：一，挑起战端，彻底扰乱四界当前和平，这是最严重的一点；二，将云逸这把充满仇恨的‘刀’完全纳入掌控；三，他们或许还能从中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银止的蛊皿，或是其他。”
　　宁非榆语气一凝:“但他们的计划，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量，打乱了一切安排。”
　　“什么变量？”程迹追问。
　　她看向程迹，目光清亮：“就是你和我。想想那日我们在银止突破地所发生的事。”
　　程迹略一思索，恍然大悟：“你是说，当时我们在荒地撞见的黑袍人，就是此人！后来我们还带走了银止的蛊皿！”
　　“嗯，”宁非榆颔首，“那夜从黑袍人手中截下蛊皿时，我便知此物凶险。银止既将它培育至此，定花费了不少心血,绝不会任由其落入外人之手。他定潜伏在侧，伺机夺回。”
　　“带回后,我让你将蛊皿置于窗台，便是给他信号，设局‘钓狐’。本意只是捉他问个清楚，却未料误打误撞，截断了黑袍人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银止没能‘自然’发现云逸，云逸也没被带入青丘。整个挑起战争的导火索，被生生掐灭了。也因此,他们便调整了计划,决定将云逸的罪行冠到银止身上,单凭银止的身份就比一族被屠的罪行还要大。”
　　库房内一时寂静。
　　烛台上不断跳跃的亮光照亮众人凝重的面容。云逸的呜咽渐渐低了下去，仿佛也听懂了这环环相扣的阴谋。
　　厉千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所以，黑袍人如今必然不会罢休。银止的冤案未清，云逸这颗棋子未废，崔湛仍在暗中动作他们一定会寻找新的契机。”
　　“没错，”宁非榆站起身，衣袂无风微动，“但既然我们已经看清了棋盘，便不能再被动接招。该我们落子了。从崔湛开始，顺藤摸瓜，揪出黑袍人，将这盘棋，彻底掀翻。”
　　“我明白了，是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尽管提。”厉千尘道。
　　宁非榆看向他：“首先是洗清银止身上的罪名。唯有真相大白，青丘才没有发难的借口，我们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幕后的黑手。”
　　厉千尘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看向脚边安静下来的云逸，眼中闪过挣扎：“非要如此吗？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云逸他也只是为了族人报仇。”
　　“血债终需血偿,”宁非榆轻轻摇头,“张家的人命是事实。辑妖司需要给全镇百姓一个交代，天地间的因果，也需要一个了结。”
　　厉千尘沉默下去，下颌线绷得极紧。他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只是……
　　云逸也是无辜的。
　　就在这时，云逸抬起头，用湿润的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然后伸出舌头，极轻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那双幽绿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戾气与阴郁，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仿佛在说：我愿意。
　　“不行！”厉千尘猛地攥紧手，声音沙哑，“你会死的！公开认罪，行刺妖司律法，绝无生机！”
　　云逸却将目光转向了宁非榆，安静地看着她。
　　宁非榆读懂了那眼神中的含义。
　　那是赎罪，也是解脱，更是将最后一点价值交付出去的决绝。她心中亦有不忍，这狐狸的一生，实在太过悲苦。
　　沉吟片刻，她终是开口：“公开认罪，依法行刑，势在必行。但我或许有办法，能在行刑时，保住它一缕精魂不散，肉身虽陨，灵识暂存。只是此法凶险，需它全力配合，且事后你得为他重新寻一个□□,生人肯定不行,只能寻死尸。”
　　听完,厉千尘已然明了。
　　这意味着云逸将要承受死亡前的痛苦,且今后将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但这，已是绝境中唯一一缕微光。
　　厉千尘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他看向云逸，黑狐静静回望，目光坚定。
　　“……好。”这个字，几乎是从厉千尘牙缝中挤出来的，沉重无比，“需要我如何配合？”
　　“很简单，”宁非榆道，“明日，你便‘查清’此案，将‘真凶’云逸缉拿归案，公示罪状，三日后，依律公开行刑。届时，我和程迹都会在场。剩下的，交给我们。”
　　她顿了顿，看向厉千尘：“而你需要做的，是在此事之后，利用此事造成的震动和你手中的权力，全力追查崔湛与黑袍人的关联，将他们所有的罪证，连根拔起。”
　　厉千尘重重点头，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我知道该怎么做。”
　　带宁非榆二人离开后,整间库房只剩厉千尘和云逸一人一妖。
　　二者相视无言。
　　突然云逸伏在地上，轻轻蹭了蹭厉千尘的靴边，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厉千尘轻抚它的额头:“又不是见不到了,别这么严肃。”
　　云逸耳朵一动,一直看着他,而厉千尘也一直注视着眼前的老朋友:“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辞去职位,带你走遍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