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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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收到米切尔小姐的信，她邀请我参加周六在她家的沙龙并演奏几首钢琴曲。
我有点犹豫，我有段时间没有练琴了，害怕自己拙劣的琴技会让米切尔小姐失望，但又想听听米切尔小姐对我的演奏的评价。
于是写了这样一封信：
收到您的邀请，我深感荣幸。我将于沙龙上演奏几曲肖邦，琴技拙劣，倘有错漏之处，还望海涵。
写完信后我又检查了一遍，怎么看都不对劲，感觉自己的字迹太过轻浮，信纸也不够郑重，于是换了带有花纹的新信纸，将之前的内容用端正的字迹重新誊抄了一遍，又喷了点香水。
我让仆人去送信，自己走到藏书室找乐谱，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表哥。我不想多做理会，抽出乐谱就要走，却被表哥叫住了。
“罗伊，你已经很久没弹琴了。”表哥走上前对我说。
我顿时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话，要不是你，爸爸会同意让我跟随老师去游学，而现在，我只能整天整天地闷在家里。”
表哥根本没把我的愤怒当一回事，“难道你未来真的要当个音乐家，别开玩笑了，你根本没有这个天赋。还是和我一起学法律吧，这样我们兄弟两个可以互相照拂。”
“等等，这是什么。”表哥抽走我手中米切尔小姐的信，他打开看，脸色立马阴沉下去。
他嘲讽道：“原来是这个交际花，什么时候搭上你的，她之前也给我写了信，还在舞会上撞进我的怀里。”
“够了。”我厉声说，伸手要把信抢回来。
表哥将手臂抬起，信纸到了我够不到的高度，我只好恨恨地瞪着表哥。
表哥把信撕扯成小碎片，“怎么，你喜欢那个婊子？”
实在忍无可忍，我一拳挥向表哥的肚子，他闷哼一声，和我扭打起来。
几个仆人听到动静赶过来将我们两个拉开，没多久，我的父母也来了。
父亲要训斥我，被母亲拦住了。
母亲带我回房间处理伤口，她说：“无论如何，兄弟两个打架是不对的。你表哥父母双亡，一个人是多么可怜啊，你应当多多照顾他才是。”
我顿时失去了向母亲倾诉的欲望，闷不吭声地等她离开，然后独自一人骑上马跑到伦敦郊区的古宅里。
这栋宅子原属乔治·乔斯达爵士，但乔治爵士不幸患上了怪病，没多久宅子里发生了火灾，死了很多人。乔治爵士的儿子乔纳森活了下来，但他和他的养子迪奥不幸逝世，这桩惨案一度在伦敦社交界传出魔鬼诅咒的传闻。
乔纳森的婚礼稍稍驱散了笼罩在乔斯达家族上的乌云，可是他在和妻子度蜜月的旅途中遇上海难逝世了。在死亡庄严的静穆中，乔斯达家族的悲剧达到了顶峰，这个古老的姓氏永远失去了它的继承人。
而乔斯达家族的家产都由有点血缘关系的菲尔德家族继承——即使这份血缘关系已经是四五代之前。我出生的时候，人们已经遗忘了乔斯达家族，毕竟总是有新事物不断涌现。但是父亲曾跟我谈起有关乔斯达的往事，他说乔纳森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
那个晚上，郁结于心的我，不知怎的一路骑马跑到乔斯达宅。宅里只有两个年迈的男仆和一个年迈的女管家。向他们证明我的身份后，女管家带领我参观乔斯达宅，他为我介绍各个房间和墙上挂着的画像。我看到了乔纳森·乔斯达的画像。他身形高大健硕，表情却很温和。但我没找到迪奥的画像，女管家只说都在火灾里遗失了。
我让女管家带我去乔纳森的房间看看，这里每周都有人打扫，还保留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我让女管家离开，好让我安静地翻看乔纳森的遗物。乔纳森是一位考古学家，对美洲阿兹克特文化很有研究，他的研究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兴致勃勃地翻阅他的笔记，时间在这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溜走。
窗外的天空无星无月，尽是暗沉的夜幕。狂风大作，橡树树枝发狂似的不断拍打墙壁和窗框，乌鸦发出凄厉古怪的叫声。我预感后半夜要下一场雨，便关紧窗，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书桌上的杂物。手帕、胸针、怀表、火漆印、钢笔和文件放得杂乱无章，他们的主人估计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正当我举起一枚胸针欣赏上面精致的花纹的，身体向后仰的同时踢到了一个箱子。我将箱子搬到桌上，擦掉灰尘。箱子分为两格，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信封。我抽出几封信打开看，发现这是乔纳森和艾莉娜的信件往来，估计是艾莉娜嫁给乔纳森之后将乔纳森写给她的信也带了过来，于是两个人的信合在一起，按时间顺序存放在箱子里作为爱情的见证。
信中有部分内容提到了神秘的迪奥，乔纳森对继兄的态度很奇怪：
我这几天吃不下饭，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扎我的心。父亲并不安慰我，他希望我更有男子气概而不是哭哭啼啼。迪奥不与我说话，他之前踢了丹尼，我害怕他。艾莉娜，我想见见你，就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棵橡树下，希望你愿意用你温暖的怀抱安慰你悲痛的朋友。
……
感谢你送来的蓝莓酱，我敢说这绝对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蓝莓酱。下雪的那几天迪奥发烧了，终于没有人与我争吵了。迪奥脸颊通红，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我在一旁守了一夜，为他擦拭身体和喂他吃药。过去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却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去寻求和解之道，只是一味地用口舌和拳头发泄怒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将我们的灵魂擦拭的透亮，再也没有仇恨和芥蒂，我们终于像亲兄弟一样友爱，这本该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存在的感情，现在降临也并不晚，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相信你一定为我高兴。如果我还能更幸福的话，一定是在橡树下与你再见的那一刻，这么久没见面，我又有一肚子的话等着与你倾诉，信纸上根本写不完我想跟你分享的趣事。
……
熊熊烈火在我体内燃烧，为了挽回你的名誉，我要往迪奥脸上狠狠揍几拳。他肆意妄为的举动同时伤害了我们，一想到你受到的侮辱我忍不住淌下泪来，我要迪奥也用眼泪来洗刷他的罪过。
……
艾莉娜，请继续给我写信，请别丢下我。我的心碎了，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让我再见见你。可怜可怜我这个痛苦的人吧。
乔纳森与艾琳娜曾有一段时间秘密通信，两个孩子一起分享心中的秘密，但是在迪奥做了什么损害艾琳娜名誉的事后，乔纳森和艾琳娜断了往来。我掀起刚才看过的墙上并没有迪奥的画像，乔纳森和迪奥之间的恐怕存在龃龉。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关系不和，彼此之间都很难受吧，就像我和表哥一样。
我摇了摇铃，让女管家送来夜宵。
我的脑海中充斥着对乔纳森和迪奥的各种想象，对曾经发生在乔斯达宅的一切无比好奇，于是我问女管家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女管家答道：“在乔治老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算算已经有四十三年了。”
我诚恳地说：“我与乔斯达家族虽然有着几分血缘上的联系，但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家族已经从世上消失了，我只能从画像上追念他们。我的家族继承了乔斯达家族的财产，但我的心中总是感到不安，因为我好像是从陌生人那里而不是从亲戚那里得到这份馈赠。请你为我讲述乔斯达家族的往事，让血脉的力量超越时间与生死。”
女管家点点头，陷入沉思，转而为难地说：“如此悠久的历史，我该从何讲起才好呢？”
我说：“不如就从乔治男爵收养迪奥·布兰度开始吧。”
女管家低下头回忆过往，我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漫长纠缠的故事，于是让女管家坐下慢慢讲述。
远方雷声轰鸣，暴雨将至。
迪奥·布兰度的父亲达利欧·布兰度曾救过乔治老爷的命，达利欧病逝后迪奥带着父亲的信投奔乔斯达家，老爷可怜他孤苦无依便将他收作养子。为了给布兰度家族留下后人，就没有让迪奥少爷改姓。
即便是现在，我仍清清楚楚地记得迪奥来到乔斯达宅的那一天。乔纳森一大早就带着他心爱的狗狗丹尼出去玩。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有些淘气，但乔纳森简直活泼过了头。他总是干干净净地出门，和丹尼在草地上跑几圈再打几个滚后一身泥地回来。但他总是笑得天真烂漫，对下人们很温和，所以即使他的衣服再难洗下人们还是很喜欢他。乔治老爷可怜乔纳森从小没有母亲，对乔纳森礼仪上的不当之处只是稍微提点一下，他更希望乔纳森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毕竟礼仪可以慢慢学，但纯粹的快乐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啊。
老爷在宅子里吩咐下人们对待迪奥要像对待乔纳森一样，让我们为迪奥的到来准备一道丰盛的晚餐。乔纳森与迪奥的初次见面简直糟糕透顶，他们像两条疯狗一样灰头土脸地在地上扭打，可怜的丹尼倒在一旁一动不动。
老爷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当即勒令乔纳森和迪奥放开彼此好好解释为什么打架。
乔纳森很委屈，他一向是个温和的孩子，“他踢了丹尼。”说完便跪下去搂住丹尼的脖子。
丹尼微微睁开眼，舔了舔主人的掌心，从喉咙里发出哭泣一般的呜咽。
迪奥则不安地说：“我非常抱歉，乔治先生，我只是太害怕了，看见这条狗向我跑来，我以为它要咬我……”
乔治老爷无奈地叹了口气，“乔纳森，看好丹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狗，不要再让丹尼吓着别人。迪奥，别害怕，丹尼是个忠诚的朋友，他从来不咬人。让乔纳森带你去家里逛逛，希望你们能发现彼此身上的友爱，不要让一时的不快阻挡兄弟情谊。”
两个孩子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将丹尼交给女仆去治疗后，乔纳森带领迪奥认识他未来的居所。
迪奥有着被阿波罗亲吻过的金发和鸽子血般艳丽的红眸，鼻梁高挺，额头饱满，皮肤白皙，刚来乔斯达宅时他因为营养不良而略显瘦弱，但男孩发育期的身体不久便显露出赫尔墨斯一样矫健的身姿。他的气质，是雌雄莫辨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杂糅。人们会像面对神明一样对他倾诉内心的软弱，却不敢揣测他内心的只言片语。
在乔斯达宅生活几周后，迪奥身上属于贫民窟的痕迹荡然无存，倒像生来便是个贵族。与迪奥相比，乔纳森的行为举止显得粗俗不堪，乔治老爷不得不以严厉的训斥取代温和的提醒。在课业上，乔纳森也被迪奥后来居上，谁能想到一个贫民窟出来的孩子竟然在学习中如鱼得水，迪奥很快学会了法语和希腊语，熟悉各种历史、经济、法律和政治知识，而可怜的乔纳森还在努力克服他上课打瞌睡的坏毛病。迪奥越优秀，老爷对乔纳森就越不满。
我曾看见老爷静坐在夫人的画像前，充满思念与痛苦，“不要怪我对乔纳森太过严厉，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便不由自主地期待他能获得更高的成就，期待他成为一个优秀卓越的人。乔纳森有着和你一样温柔善良的内心却缺少得体的礼仪和广博的学识，不足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好在迪奥的优秀激起了乔纳森的好胜心，我能看到乔纳森的努力，希望他们兄弟俩以后能够互相扶持。你走后，我一直很寂寞，即使有两个孩子陪着我，我还是很想你。剩下的所有时间，不过是等待的倒计时，等待着与你再次相聚。”
老爷双手捂面，倚靠在画框上久久不语。
老爷与夫人虽然阴阳两隔，但爱与思念从未停止，即使残酷如死神也不忍斩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法国传来的那种肆意放荡的风气毒害了英国的年轻人，我们可是特洛伊人的后裔，英国人的爱是含蓄深沉的，乔治老爷便是这个事实最好的例证。
乔纳森并未察觉老爷的良苦用心。一颗稚嫩的心碰上一颗深沉的心，就像鸡蛋碰石头，在一声声训斥中乔纳森只感受到受伤和委屈。
乔纳森与迪奥年龄相近，但因为品行和性情的差异，他们的关系并不融洽，老爷对两个孩子的差别对待更加剧了他们两人的矛盾。乔纳森曾向我询问与迪奥相处的办法，他郁闷地说：“迪奥总嫌弃我太过幼稚，他带走了我所有的朋友，除了丹尼，现在只有它肯陪我玩。”
丹尼是一条大麦町犬，它是乔纳森忠诚的朋友和可靠的伙伴。他曾同乔纳森一起翻越草地，在树林里穿梭，他们曾一起在地上打滚嬉戏，一起度过乔纳森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不幸总是突然降临，好叫人懂得珍惜。一个男仆在焚烧垃圾的时候听见一个箱子发出奇怪的声音，打开后发现箱子里是可怜的丹尼，它的皮肉都烤熟了，却还是留恋人世，用湿漉漉的眼睛寻找它的主人。为了减少它的痛苦，老爷用一发子弹结束了丹尼的生命。那场面实在太惨烈，老爷不忍心让乔纳森看到，于是让一个仆人将丹尼葬在树林里，现在你越过草地，在林中漫游的时候也许能看到一个小土堆，里面就是可怜的丹尼。
丹尼的离去仿佛宣告乔纳森童年的结束，乔纳森脸上的笑容少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将所有心思投在学业上，好以此来缓解他的孤独。他走在偌大的宅子里，却再也没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脚边蹦蹦跳跳但好在悲伤并未占据乔纳森太久，他渐渐恢复了胃口和往日的开朗。直到我有一次路过草地东面的橡树，我才知道原来是一种新的爱治愈了他受伤的心灵。但不要认为乔纳森从此将丹尼抛之脑后，乔纳森仍时不时到树林里看望丹尼。正如我所说的，英国人的爱是深沉的。
碧空如洗，橡树作为见证者庄严地矗立着，风吹过树叶仿佛微笑。少男少女坐在树下同读一本书，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那个少女就是艾莉娜，镇上医生的女儿，他后来成了乔纳森的妻子。艾莉娜和乔纳森的爱情并非一帆风顺，在最幸福的时候他们突然断了联系。我听镇上的孩子说迪奥强吻了艾莉娜，这很荒谬，据我所知迪奥是个品行优良的好孩子，但不久乔纳森和迪奥确实打了个头破血流。
脾气温和的乔纳森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争吵或打架，乔纳森事后一定会向迪奥道歉然后两个人重归于好，但这件事后，乔纳森和迪奥彻底陷入冷战。老爷在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一旦老爷离开，他们便谁也不理谁。几个月下来，他们私下没有对彼此说一句话，老爷居然什么也没有察觉，还以为他们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呢。
时间匆匆流逝，仿佛一转身便到了冬天。老爷为了一项投资要到伦敦住几天，家里只剩下两个少爷和下人们，老爷叮嘱乔纳森和迪奥好好照顾彼此后就坐上马车走了。那个冬天冷得出奇，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乔斯达宅附近的积雪有两米深，连门都开不了，只能从窗户爬出去。下人们尝试清理宅子附近和屋顶的积雪，但刚清理完，一个下午的时间积雪又回到了原来的高度。乔纳森不忍心让小人们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去劳作，他让小人们在温暖的室内好好休息。
他说：“冬天是万物休眠的季节，平时大家那么辛苦，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老爷没能在约定好的时间赶回来，偏偏迪奥患上了重感冒。路都被封了，没办法请医生，我只好用大蒜、洋葱和辣椒煮一锅热汤让迪奥喝下去，那味道闻着就呛人，但迪奥愣是一声不吭地灌了下去。很快他就大汗淋漓，必须时时有人守在他身边替他擦汗降温。那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像是擦汗倒像是要给迪奥刮皮一样，攥着毛巾只知道用力，痛得迪奥发出惨叫。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女仆来照顾迪奥，但那个女仆很快也染上风寒，只能躲在屋子里一个劲地咳嗽。我一个人整天整夜地守在迪奥床前，乔纳森突然跑来问我家里还有没有葡萄酒。
我累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说：“我的好少爷，饶了我吧，我现在连左边和右边都分不清了。”
乔纳森吃惊地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你的脸好红，快去休息吧，让我来照顾迪奥，只是擦汗的话我也可以做到。”
我头昏脑胀地走回房间，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头一沾枕头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一想到乔纳森在迪奥的房间里便吓得心脏都不敢跳——要是乔纳森也染上风寒该如何是好？
我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却看到乔纳森坐在矮凳上，头靠着床柱，一只手握着迪奥伸出被子的手睡着了。摸了摸他们的脸蛋儿，乔纳森没有染上风寒，迪奥的体温也终于降了下来，两个孩子都健健康康的。我不禁热泪盈眶，也许苦难只是上帝给予人的考验，他们紧握的双手宣示他们已然和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