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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北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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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北风起于阴山。舒涵奉诏启程,持李世民手书前往北疆。
诏书上不过寥寥数句——“抚慰突厥旧部,宣我恩德,安其心,示我信。”
舒涵披白裘、乘玉辂,沿太原道北行。一路风雪如洗,她未言一句怨,只在马车中凝视远方。
她知道,那片风雪之地,埋着她的故国,也埋着她最深的羁绊。
北疆秋风,卷起黄沙。阴山脚下,旌旗猎猎,战马的鼻息在寒气里化作白雾。
舒涵缓缓下马,衣袂拂地,白裘上覆着一路风尘。
远处,高台上立着一人,黑甲映光,眉目刚毅。那是什钵必——她最敬重的兄长,也是肩挑族望的将领。
他看着那抹白影自风雪中走来,神色一瞬停滞,似不敢信。
直到她近前,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在风中沙哑:“舒涵……你竟来了。”
舒涵微微俯首,声音温柔却沉稳:“哥哥。”
风卷起她的发丝,也吹乱了什钵必的思绪。
他上前两步,目光复杂地打量她,从她的衣饰、步态,到那枚象征大唐后妃的玉钗。
半晌,他苦笑:“舒涵,你回长安后还好吗?”
舒涵垂眸,指尖微颤,却仍镇定:“是。李世民待我不薄。”
她停了停,又道,“我此行奉诏前来,为安抚突厥旧部,亦为见哥哥一面。”
什钵必眼底微动,冷笑一声,却压低了声音:“安抚?是大唐的安抚,还是你的?”
舒涵抬头,目光直视他。那一瞬,她的眼神如雪下寒星,冷静又透彻:“若是我,便不叫安抚;若是大唐,亦无欺骗。——我只希望族人得以安生。”
什钵必怔了怔,心中那股多年来积下的恨意与骄傲,在她平静的语气中缓缓崩解。
风起,旌旗翻飞。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天光微黯,雪片自空中缓缓飘落。
许久,什钵必叹息,声音沙哑:“舒涵,我知你此来为何。陛下欲以我为副都督,是你的劝吧?”
舒涵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辩,只轻轻点头。
“你不信我?”什钵必的声音低哑,带着苦笑。
“我信哥哥。”舒涵轻声答,“正是因为哥哥既对大唐忠心,又难忘族人安危,我才更加担心你。”
“北地风雪无情,你若独自担任重任,我担心……你身体无法承受……”舒涵眼眶微红,低声继续说道:“你还有妻子与孩子需要守护,不必独自去承担所有风雪。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平安活着……守护北疆,也守护自己。”
舒涵的声音已经哽咽,仍旧继续说道:“而且贺逻鹘已经八岁了,苏鲁娜五岁,他们都需要父亲,你不只是只有国,还有家。”
荒原风雪如刀,她低头,额头贴在他胸口,就像小时候一样,泪水终于在此刻止不住落下。
什钵必轻轻叹息,终于伸手环住她。
二人紧紧拥抱,寒风猎猎,却无法吹散这一刻的温暖与守护——这一刻,血脉与亲情交融,胜过一切权力与风雪。
北疆小院,柴火在炉中噼啪作响,屋内温暖,外面却是漫天风雪。舒涵坐在圆桌旁,什钵必与妻子图尔娜,以及两个孩子贺逻鹘和苏鲁娜围坐一起。
桌上摆满了草原特有的羊肉、烤馕和酥油茶,热气腾腾,弥漫着香气。贺逻鹘咯咯笑着,把一块馕塞进嘴里,苏鲁娜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茶杯递到舒涵手中。
舒涵低头看着他们熟悉而温暖的面孔,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里有她的故土,有她深爱的人,也有她永远无法停留的时间。
什钵必夹起肉,递到她碗里:“舒涵,你尝尝这个,今日特别给你做的。”他笑意里带着温柔,却也有几分无法掩饰的哀伤。
舒涵点点头,接过碗,心里却清楚,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静静坐在一起吃饭。她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哥哥,谢谢你。这一顿,我会记一辈子。”
什钵必沉默,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别说一辈子。记得,无论你在长安还是北地,这里永远有家,永远有我。”
舒涵点头,眼眶微湿,低声道:“记得。”
炉火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短暂。窗外北风呼啸,吹起院外的白雪。
晨光微寒,北风卷着薄雪掠过阴山脚下。舒涵身披白裘,缓缓向归途而行。
玉辂前的马蹄轻响,回荡在空旷的荒原,像是为她的离去奏出的孤寂旋律。
她回头望去,什钵必仍立在高岗之上,黑甲映着晨光,眉目刚毅,风吹动他肩头的披风,也吹动了他眼底那抹隐约的柔情。
他没有呼喊,没有挥手,静静站着——像一座不动的山,承载着她所有的牵挂与未尽之言。
舒涵紧握缰绳,唇角微微上扬,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酸楚。
风雪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童年的草原,鹰在天际盘旋,风筝在指间滑动,那些欢笑声与嬉戏的影子像雪粒般零落在记忆深处。
她轻声呢喃:“哥哥,保重。”
什钵必抬起手,轻轻放下,又缓缓握拳。他知道,这一次,她真的要走了。
舒涵转身,玉辂缓缓前行。马蹄踏碎积雪,发出清脆的响声。
每一片雪花,像是北原的魂,在空中旋转、飘落。她的目光越过风雪,定格在什钵必的身影上,那黑影在晨光下渐渐远去,却永远烙印在心底。
马蹄声远去,风声呼啸。雪落无声,却带着岁月的厚重与温柔,覆盖了荒原,也覆盖了她最后一次与什钵必的并肩。
贞观九年三月,初春的晨光透过朱漆窗棂,洒在青石地面上。宫中侍卫列队而立,风从朱雀门吹入,卷起殷红帷幔的轻响。
李世民端坐龙椅,衣袍素净,眉宇间带着威严与深思。
侍臣宣读册命:皇长子李承风,年十一,册封为燕王,领北疆重镇,镇守边陲。嫡长子李承尧,年九,册封为鲁王,统御京畿及东部,承袭中枢。嫡次子李承平,册封为赵王,封地太行山之东。李承泰,韦妃之子,年八,册封楚王,封地南方。李承泽,杨妃之子,年十,册封吴王,封地江南,治水利民。
李世民缓步而起,目光从群臣扫过:“诸王各有封地,各司其职,务为天下安定。”
群臣暗自议论:
“燕王年少,却被赐北疆重镇,陛下似乎意在磨炼其才,也可能暗示未来太子之选。”
“鲁王年幼而承京畿,母后为长孙氏,陛下显然是更倾向立鲁王为太子。”
“赵王封地靠近燕王,似乎是为了牵制北方权力,显示陛下谋略深远。”
“楚王、吴王各居南方,虽稳妥安抚地方,却与中央权力相距甚远,易于防止干政。”
群臣虽心有猜测,却无人敢妄言,只得屏息站立,暗自揣测圣上心意。
风从朱门吹入,帷幔轻响,仿佛为大唐未来的王朝秩序奏响序曲。
羽明宫内,夜色如水,烛火摇曳。舒涵看向承风,轻声说道:“风儿,今晚讲的,仍是张三。”
承风眼睛微亮:“他这回又遇到什么事了?”
舒涵拿起一卷纸,笑道:“今夜,咱们讲《张三卖剑记》。”
那年大唐天下初定,边关征战,战火未息。
张三原是京中铁匠之子,自幼能铸能用。
十八岁时,他打造一柄青锋长剑,寒光映日,锋利无比。
他以剑试技,连败数名军中勇士,被征入军,赐名“青光将”。
三年征战,张三屡立战功,手中之剑杀人无数。
军中人皆称:“此剑不饮血,不归鞘。”
他也渐渐麻木,不再问敌是谁,只求一战再一战。
某日,军中班师回朝。
张三途经长安南市,看见一老者,推车卖饼。
老者衣衫褴褛,却在摊边挂着一面小旗,上写——“收剑,论价而买。”
张三一怔,走上前问:“世间谁要收剑?”老者笑道:“你若不愿再杀,就卖于我。”
张三问:“你买剑作何用?”
老者答:“化剑为犁头。来年春耕,可免十家饥。”
张三沉默良久。那柄青光长剑,就在他腰间,像一条冰冷的蛇。他忽然拔剑,看了看剑身中的自己。那倒影里的他,面色冷硬,眼底空洞。
张三道:“若无此剑,我又是谁?”
老者只是笑:“若有此剑,你便永远不是自己。”
张三眼神一颤,忽然伸手,将剑交出。
“愿此剑——永不饮血。”
他卖剑的钱,不多,却足够买两担米。他背着米走出市口,天色刚亮,第一缕阳光打在他背上,剑已不在身旁。
一年后,长安南郊,一片荒地成了稻田。
人们传说:那块地,是用一柄战剑换来的。
张三的名字,从军功簿上被抹去,却在百姓口中留下。
他们不知他是谁,只知那一块地,叫——“无剑田”。
故事讲完,烛火轻晃。
承风若有所思地问:“母亲,若他不卖剑,或许还能封侯。”
舒涵微笑:“是啊,但他若不卖剑,就永远也不自由。”
她缓缓道:“风儿,剑代表权力,杀伐代表决断。可真正的王者,不靠剑,而靠心。能舍剑者,才配执剑。”
承风喃喃道:“所以,父皇执天下之剑,也要有人告诉他——何时放下。”
舒涵静静看着他,眼底微有笑意,像是在风里听到了什么命运的回声。
“你若记得这句话,便胜我千言。”
贞观九年春光微暖,羽明宫书房内,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李承风正坐在小书桌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正是母亲舒涵亲手编写的《张三说律法》。
他专注地低头读着,眉眼间透着认真与好奇。
李世民缓步入书房,轻轻敲了敲门,见儿子沉浸其中,忍不住微笑:“风儿,这么专心,是在读什么宝书?”
承风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父皇,这是母亲写的《张三说律法》,讲张三做了很多事,然后告诉我们,做事要先明心,再看法。”
李世民走近,随手翻开书页,好奇地问:“哦?明心再看法?那你学到什么了?”
承风想了想,认真回答:“张三偷米救母,按律法是错的,可是他心里是为了母亲生死,所以有人说他是孝子。母亲说,如果法官不明心,就算法律在手,也会误人。”
李世民微微笑着,揉了揉承风的头发:“这么小的年纪,就明白心比法更重要了?父皇倒想听听,你自己会怎么做。”
承风抬起头,眨了眨眼:“如果儿臣是法官,先要问人心,再看事情。若心正,即便事情有错,也要通情达理;若心恶,即便表面无事,也不能放过。”
李世民笑得更开怀,坐在承风身边,轻声说道:“好孩子,看来这‘张三’的故事,比父皇平日说的训言还管用。”
承风认真地点头:“父皇,张三不是坏人,他只是让我们看清心和法的关系。”
李世民摸着承风的小手,眼神温柔:“风儿,父皇希望你长大,也能像张三一样明辨心法。”
承风低声道:“父皇,儿臣会记住母亲和张三教的,做事先问心,再看法,公平和仁德都不会忘。”
李世民微笑着,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朕知道你会记住。”
父子二人笑着看向窗外,阳光洒在书页上,也洒在承风纯真的脸庞上,仿佛连春风都在倾听这份父子间的温柔对话。
贞观九年夏,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宫殿,少年李承风蹲在窗边,双手环抱膝盖,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
“母亲,”承风用突厥语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稚气,“Ana, men qachon ota yurtimizga boraman?”(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我们的故乡呢?)
舒涵听到他轻声的突厥语,嘴角微微上扬,心中一暖。她走到窗边,蹲下与他平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承风啊,”她轻声说,“北疆,那是母亲的故土,但你还小。父皇册封你为燕王,是为了让你将来能稳住边疆,守护天下,也为你积累智慧和经验。”
李承风眨了眨眼,语气中有些急切:“可母亲,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那里呢?我想看看风,看看草原,看看……族人。”
舒涵轻轻抚摸他的发:“承风,母亲希望你先在长安学会为人处世。等你年纪大一些,再去北疆,也不迟。到那时,你会更懂得如何保护那里的人,也更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
风从窗外吹入,吹动帘角,也吹起少年的衣袖。他抬头看向远方天边的阳光,低声又用突厥语呢喃:“Ata yurt… men kelaman.”(故乡……我会去的。)
舒涵的心轻轻一颤,仿佛看见了十年后的北疆,那片熟悉的草原,以及承风在那里的身影——稳健、聪慧、又怀揣着属于母亲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