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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追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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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没有更多人知晓的混乱在洛阳的日出里平息了。
千里外的长安却也微微掀起了波澜。
“......李晏一案也并未结清,兹事体大,依微臣所见,丞相不仅应当避嫌,还当先自证清白,验明与此时无关。”对比官位而言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太尉不疾不徐地说道。
“欲加之罪,谈何自证!”
作为辩争中心的丞相抬手拦下为自己辩驳的官员,平静得像这些争论与自己无关。
威严的帝王端坐在明堂之上,眼中不辨喜怒。
“梅爱卿不说些什么吗?”
“但凭陛下决定。”梅庭淡淡地说道。
帝王似乎模糊地轻笑了一声。
“无论是旧事,还是新事,梅爱卿终归有些地方有失妥当了,
“那便禁足二月,罚俸一年吧。”
梅庭干脆利落地行下大礼,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臣领旨。”
洛阳城的一角。
袅袅的檀香在屋内飘荡着,雅致的屏风前坐着一个人影。
手甲破损的人捂着疼痛难忍的右臂,向端坐的人屈膝行礼。
“殿下......任务失败了......”
人影抬了抬手,没让他再说下去。
“这次就算了。”他冷笑一声,“李家出来的野狗,倒是代代都这么好用。”
“一定不能让他把那东西送回去,”他说道,“哪怕入了京,也得在我那弟弟和他的走狗看到前销毁掉。”
言语的尾端已是遏不住的狠意。
“您觉得......”跪着的人迟疑道,“我们的计划真的没有泄露吗?扬州计划失败时,怎么会那么快就被抓住......”
端坐的人扫了他一眼,冷哼道:“若是泄露了,来的就不会只是那只小狼崽了。”
他继续说道:“他们破案的速度倒是比意料中快上不少......好在扬州那人已经处理掉了,眼下先机还未失。”
“那他知道那封信里是什么吗?若是不知道......他又为什么会来拿呢......”
“不论他是为什么而来的,那封信都不能落在旁人手里!”那人的面目笼在阴影下,“若不是李晏那个碍事的家伙......”
陆择羽最后还是没有请郎中,给人匆匆裹了层斗篷遮了遮血迹便回了客栈——毕竟这种事不好叫不知情的人牵扯进来。好在李昀身上大多是外伤,陆择羽还算是料理得来。
不过即便是外伤,累积到这个程度仍是极为骇人,更遑论那枚深深嵌入血肉却全然没被当事人在乎的箭镞。
陆择羽越处理越心惊,除却新鲜的,快把李昀血放干的伤口,那些成年累月的伤痕也积压在这个年岁的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躯干上。
这哪里是一个世家公子该有的模样?
哪怕陆择羽把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受过的,所有留下痕迹没留下痕迹的伤加起来怕是也没李昀这看得见的一半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先去见洛阳知府,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陆择羽看向放在一旁的长刀和碎玉,少见地皱着眉。
这次是真的,得好好问一问了。
李昀这次什么都没梦到。
睁眼的那一刻四肢的疲软猛然涌了上来,强行遏制住他起身的动作。
他闭着眼缓了缓,到底还是支起了身。
“醒了?”昏迷前听见的声音再次响起,“醒了也别乱动,病号就好好躺着。”
李昀把自己靠在床头,发觉身上伤口已妥帖地缠满了绷带,碎掉的玉佩放在床边的桌上。
“多......”喉咙干涩得吓人,他清了清嗓子,带着身上被绷带包着的地方一起疼,本人倒是不甚在意,“多谢。”声音还是比先前能听了些。
陆择羽坐在窗前,似乎是在擦拭那把长刀,盯着李昀直起身道谢,半天没有再说话。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他终于结束沉默,走到床边说道。
“......”这下轮到李昀沉默了,最后还是妥协地回答道,“回京城。”
“我同你一道。”陆择羽说道,干脆利落地截下李昀的话头,“你要是不想一个人死在半路最好别拒绝。”
拒绝的话在舌尖拐了个弯,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毕竟这次便是多亏了此人,终归是不好像先前一样的态度了。
“......你是怎么找到那里的?”李昀问道。
“洛阳知府遇刺,刺客逃走时追过去的。”陆择羽答道,转而又问,“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会在那里,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李昀垂下眼,脸色透露着失血过多的苍白,病气爬上眉眼,那双总是漠然地看着陆择羽的琉璃片被眼睫遮住,生出几分叫人心软的脆弱。
陆择羽把长刀同碎玉放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拒绝回答解决不了问题,李昀。”陆择羽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最好也别摆出这副样子。”
“我不吃这一套。”他说,“我倒是不着急,反正你现在哪也去不了。”
往常总是平淡的少年肉眼可见的僵了僵,瞬间恢复以往面无表情的模样,转头偏向一方,也不看陆择羽。
似乎有几分被戳穿心思的尴尬与恼火。
陆择羽叹了一口气:“你分明不是不信我,为什么不愿意说点实话呢?”
李昀想起同这人的在扬州的第一回见面,想起他当时对陆择羽无奈说道的“你分明不是真的怀疑我”。
“我这好歹是救命之恩吧。”陆择羽看着他的侧脸,语气不紧不慢。
“要不这样,”他说,“交换吧,我不白听你的。”
李昀转过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少年。
“你好奇心真的很重。”他轻飘飘地说道,“小心哪天被它害了。”
陆择羽笑了笑:“没办法,改不掉。”
他毫不在意李昀话中的不怀好意:“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翻过船。”(纯flag啊这)
李昀默了默,终于开口:“那群人的幕后就算不是朝廷中人,也与朝廷重臣有所勾结。”
他三言两语讲了讲在那间庄子里的交锋与情状,也托出了自己的推测,却没有说自己踏入这怎么看都可疑的地方的理由。
“......他们极有可能,同西北外族有关系。”
自本朝皇帝继位以来,虽是临危受命,却是挽狂澜于既倒。御驾亲征,南镇高丽,北平匈奴,收归了昔年战火纷飞破关沦陷的数道边疆重镇,还了天下太平。这些年西北的匈奴虽然入侵之心不死,年年袭扰边境,可本朝良将频出,当朝太尉,亦是北境大将军,更是在昔年夺下河西,直击龙城,斩杀左贤王,震慑得匈奴数年不敢作乱。
而今虽蠢蠢欲动,却屡次被挫,终归不成气候。
其中太尉坐镇京中,边疆镇军里最为夺目的,正是李晏。
李昀疲倦地靠在床头,那些伤势还是没办法就这样忽视。他敛下心绪,面上分毫不显,只有倦意爬上眉梢。
陆择羽静静听完他的叙述,李晏将军的案子他也有所耳闻。此事他也全然没被李昀这样掐头去尾,隐去内情的说法糊弄过去。
“别光说这些,”他说道,“你当时听到什么了,非得一个人去那?为什么能这么笃定他们和朝廷中的人有勾结?那位李晏将军和你什么关系?”
他终归没有问那些可疑的旧伤是从何而来。
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回忆。
李昀少见地感觉有点烦躁,拧着眉不耐烦道:“你话真的很多。”
陆择羽无辜地摊了摊手——还不是因为你实际上什么有用的都没说,他只能不依不饶地追问了。
“他是我族兄,我不信他会通敌叛国。那人说有那一案的真相我才去的。”也不知是不是伤势带来的疼痛与疲倦作祟,李昀竟顺着他的问题说了下去,“我们家的人不太露面,只有一些高官认识,但他认出我来了。”
“行了吗?”李昀揉了揉腕间的绷带,愈发不耐烦了。
陆择羽满意得见好就收,没再讨嫌地追问。
为了问出想要的东西,不依不饶算什么,死缠烂打都可以。
虽然疑虑又变多了,比如李昀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教他这样打架,好歹是个世家公子啊......
陆择羽的腹诽并没有进行下去,即使李昀现下已经有些倦怠,却依旧没有忘记这人答应自己的“交换”。
他抬眼盯着陆择羽,眸间的些许烦躁和怨气清晰可见,倒是比以往更人气儿了些。
也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到。陆择羽在心里笑了笑,面上大大方方地回望着他:“问吧。”
“你为什么那么在乎这把刀?”李昀毫不客气地问出了从扬州一直带到这里的疑问。
“从何说起呢,”陆择羽不意外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他,“这么说吧,这把刀是我师父的刀。”
李昀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他三年前失踪了,我顺道找找他。”他继续道,“这么久也就在你这找到点线索。”
“屈尘......是兄长的佩刀。”李昀说,“似乎也是旁人赠与他的,我没见其他人用过。”
“那就不知道了。”陆择羽无所谓地耸耸肩,结束了这个话题,“反正也要回京城了,到时候再打听吧。”
“好了,病号该休息了。”陆择羽站起身,似乎是准备出门,“你该感谢这块玉佩,不然那支箭就能要你半条命。”
“改改你那小伤当没伤,重伤当轻伤的毛病。”
“别老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也不知李昀听进去了没有,他看着陆择羽起身准备离开的身影,依旧拧着眉疑道:“你还差我两个问题。”
“为什么对刀感兴趣还有我在找我师父,这不两个吗?”他状似惊讶地说道,“我以为救命之恩也能抵一个呢——找人看病也得说说伤口咋来的不是?”
错愕的神色从李昀眼中浮现,似乎是被陆择羽这摆明了不要脸的装傻行为气到了,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颊居然浮现出几分红晕。
“就那一个问题你也没全说实话。”李昀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真是敏锐啊......
陆择羽无奈地在心里感慨道。
“诶,那你从那个戴手甲的家伙那问出什么来了吗?真相是什么啊?回京是准备帮李晏将军平反吗?”他没有理会李昀的质疑,反而又问了问题,全然是一副假惺惺的疑惑样子。
听说有劳什子真相就去了,骗鬼呢。本来就都没有说实话,谁也别说谁。
论起揣着明白装模作样,三个李昀也装不过陆择羽。
李昀就这样被哽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回击的语目,只得应了陆择羽好好休息的话,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陆择羽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模样,还是没忍住漏了两声笑。
“......什么时候回京城?”李昀冷硬地开口,俨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你现在就是一吹不了风走不动道的美人灯,”陆择羽一哂,“歇着吧先。”
李昀气闷地侧过身,显然是看都不想看见陆择羽了。
毕竟是个小心眼的竹子精。
陆择羽再不压着自己的笑意,似又是想起了什么,翻了翻随身的布袋,言语间轻松极了。
“打一开始你就老想出来,怎么着了是?”
这句话无疑不是在和李昀说。
一条小白蛇随着他悠悠的话音落到李昀眼前。
甚至非常自来熟地,堪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李昀先是僵了僵,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想起在那间密室时颈间的凉意。
是它啊......
他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白蛇的鳞片。
白蛇非常讨好地拿尾巴尖缠了缠他的指尖。
“吃里扒外的家伙......”陆择羽脸色复杂地评价道。
“行吧,好好保护病号。”陆择羽说,“我去见一下知府,知会一声,你可别乱动了。”
门被轻轻带上了,像有一阵吹过窗棂,吹进屋内的轻风,自由而温柔。
他没有再听见陆择羽的脚步声。
白衣少年就像那样一阵风,轻轻消失在了门后。
李昀摩挲着白蛇的脑袋,心中喃喃着。
怎么会有人这样活着呢?
随心所欲,仿佛可以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又似乎可以随时了无牵挂地抽身,再度漫游。
当年你还在江湖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吗?
这样的......自由。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