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远赴 ...
-
一场阴谋在没有惊动任何一城安眠的人们的情况下就这样了结了。
诸事已毕,春风里察觉不到一点肃杀的气氛,恰如此前十来年的每一个春天。
“他们俩还能有什么事和你说?”陆择羽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啊,”李昀任“自己的”刀被陆择羽一直拿着,自顾自地腾出手玩蛇,“不过我本来也是有事想请教两位先生的。”
他早已察觉到这两位都认得自己,或者说,认得自己的爹娘,大约还关系匪浅。
虽说逝者已矣,但他总是忍不住好奇的,好奇自己那位身影模糊的娘亲,好奇这个在他的梦中总是一袭红衣言笑晏晏的女子。
他朝陆择羽笑了笑,说着“我先去了”,走进了这间庭院。
萧珣正在和丞相——前丞相对弈,就在那棵开满桐花的树下。陆逾明倚着树,也不看棋局,百无聊赖地捉着落花在梅庭头上放下拿起,仿佛这种事颇为有趣。
时不时抬头看两眼的萧珣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化,终归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不和陆前辈下棋?”
头发被当成解闷工具的梅庭面色如常,笑着回道:“他?他可能更擅长把棋盘劈成两半。”
好在无聊的人并不只有陆逾明,还有只鸟也无聊得紧,把黑衣刀客的头当歇脚的地儿踩了三轮,陆逾明实在忍不下去了。
搓了朵花瓣最后搁在梅庭发间后,便也在庭院里飞来飞去,誓要拔掉那只和主人一样不讨人喜欢的鸟的尾巴毛。
于是李昀走进来就看见这样的场面。
坐在石桌前的两人面不改色地落子,权当落花间窜来窜去的黑影与白影不存在。
黑衣客的轻功卓绝,踩着落花就能借力上天,却还是不如长了翅膀的天赋种族。海东青一面飞着一面不时转头冲着这只黑色大鸟叫唤。
“嘎——”
不讲武德的黑色大鸟使用了暗器,虽然石子只是擦着海东青的翅膀飞过,却叫矛隼一时受了惊吓,没能在那只邪恶的手抓来前再次拉开距离。
萧珣见他来了,打了招呼便起身朝外走去,白羽鸟不再和拔了自己尾巴毛的大恶人纠缠,歪着屁股忙不迭跟了上去。
陆择羽没有跟进去,他好像正在等他出来。
“不进去和陆师父聊聊吗?”萧珣问道。
“他们聊他们的,我一时半会儿也插不上嘴。”陆择羽状似无事的回着。
但萧珣没有就这样离开,反而站在原地,仿佛在等着什么。
海东青察觉到有些凝滞的气氛,收了翅膀安静地等在主人肩头。
“你......”陆择羽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言语间不似平日里轻快,“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你明知道他会面临什么......”
这并不是发问,他的心里都有答案。
“可你还是让他去了。”
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不是问题。
但萧珣还是轻轻给了回答。
“是啊。”
仅仅是放出消息并不足以让那些人相信,但朝廷又不能大张旗鼓去寻。
能让人放松警惕,又会让人相信那的确是相当重要的,足以扭转局势的情报......
一位与李晏关系匪浅,有着足够深的感情与连接——绝对有为他翻案心思,又引人注目的人......
李昀是毋庸置疑的人选。
陆择羽垂下眼,眉头紧蹙着又松开,再抬起头时已然分毫不见先前的郁色。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算了。”
李昀出来时那里只站着陆择羽一个人,他还带着一把剑。
那是一把陆择羽很熟悉的剑。
他的师父在十几载光阴里一招一式教他,一出一收动手,一字一句抱怨,全都拿着这把剑。
他闭了闭眼,感受着长剑在心间响起的声音。
那是一阵温和而平静的涟漪。
“他们说什么了?”他问。
“梅先生说,刀剑确实只是刀剑而已,”李昀似乎在笑,“但一件称手的刀剑,对一个人来说还挺重要的。”
“走吧。”他听见李昀接着说道,“先陪我回一趟家吧。”
庭院里只剩梅庭和陆逾明两个人。
“我用了十几年的剑,”陆逾明说道,“你就这么送人了。”
梅庭收着石桌上的棋子,无奈道:“你不是都还我了吗?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他把最后一颗黑子放进棋盒,看向这两天发出各种幼稚言论的前武林盟主。
“再说了,你不是也没拿着你的刀么?”
“那也是你送出去的。”陆逾明视线与他交汇。
梅庭默默低下头,假装正在拂去棋盘上并不存在的落花。
他就不该提起这事。
果不其然,黑衣刀客又顺势开始喋喋不休。
“你这人总这样,别人的东西说拿就拿,”他说道,“用完也不还,心里老想着不会有还的那天了。”
“喜欢胡思乱想,”陆逾明的声音应和这棋盒合上的声音,“还独断专行。”
梅庭抬起头和他对视。
这人哪里不记仇了?
还说不在意,明明比谁都在意。
梅庭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怎么了,我说的哪里有问题?”陆逾明毫不怯场地望着他。
依旧是梅庭先移开视线。
他仿佛突然想起一般说道:“对了,陛下说他要来送我,这会儿应该......”
话未说完,黑影便已闪出了,溜去了几百米外。
“我怕我一见到他就想揍他。”黑衣刀客先前如是说。
梅庭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地笑了笑。
总算能安静会儿了。
天色有点转阴。
“走这么急?”玄衣男子问道。
“早该走了,”梅庭不紧不慢地回着,“陛下难道准备力排众议留下微臣了?”
玄衣男子有些复杂地笑了笑,没有应声。
梅庭自顾自说道:“还没谢陛下不杀之恩呢,怎么还敢劳您大驾来送这场呢。”先前还教训陆逾明谈论帝王时出言不逊,轮到自己在皇帝跟前了也是没有一点毕恭毕敬的样子。
在位二十载的帝王眉宇间的威严轻轻散去,笑道:“大不敬。”
“要是我那便宜爹在位的时候,丞相大人敢这么说话怕不是嫌命长了。”他接着说道。
“前丞相,”梅庭在某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强调道,“要是摊上先帝,微臣十颗脑袋都不够他砍的——我可不会回京,说不定还要造反。”
李既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论,笑意却分毫不减。
卸任的丞相和盛年的帝王就这样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拿已经在史书上被骂过一轮的先皇开涮,言语间毫无敬意。
片刻的沉默后,一个人影在前方不远处左右晃来晃去,等待了一会儿后甚至变本加厉地上下飞来飞去,生怕自己在这边两人眼里不够显眼。
“......陆大哥这些年真是一点没变,”帝王的架子少见地卸下了身,李既虚着眼,不咸不淡地评价道,“还是这么真性情。”
梅庭闻言不禁莞尔:“诋毁自己亲爹诋毁得这么起劲,怎么骂不动他了。”
李既看向他,眼中神色俨然是想起了一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走了。”不打算让人等太久,不然梅庭怕他像二十多年前一样真把自己身边这位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小孩的皇帝打一顿。
他留下这句话,朝前走去。
李既看着这个一如过去潇潇洒洒的背影。
“保重......”
梅庭向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江湖路远,此去不归。
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被已经稳重得多的帝王克制得压在舌下,李既悄然咽下那个沉寂多年不曾宣之于口的称呼。
......师兄。
人影渐行渐远,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代替正在和自己儿子进行告别谈话虽然他想象不出能谈什么的李晟来陪皇帝为丞相送行的御史大夫撑起一把伞,面色古井无波,瞧不出任何心绪。
“该回去了,陛下。”您还有折子没批呢,他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雨丝被伞隔断,李既的发间都没有沾到水迹。
帝王的眉眼却像染上水汽一般,因这雨幕氤氲开几分朦胧的怅惘与怀念。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场雨。
梅夫人打开房门,看见自己的手帕交好友站在门口,手中为一个襁褓遮着雨,雨水顺着湿发淌下来。
襁褓里的婴孩抓着一绺湿发,不哭也不闹。
自那之后,梅家多了一个小公子,和“长姐”一起长在梅家夫妇膝下。后来前往江南学艺,认识了被随便安排全然要被皇帝忘记的小皇子,认识了一个总是一身红衣潋滟,养着白蛇,宛如晴日的少女。
也认识了一个那时看似寡言木讷却很擅长噎人,总是独来独往的黑衣少年。
没有人关注皇帝的露水情缘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那荒淫风流的皇帝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个皇子。
李既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梅庭清不清楚此间内情。
如果师兄只是师兄......
也许他还会留下他,也许他不会这样逼他做选择,也许......
李既闭了闭眼。
没有也许,不过是心中猜忌与不信任罢了。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他敛下神色,眉间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是不是想说我折子还没批。”他对御史大夫说道。
御史大夫面色如旧:“陛下知道就好。”
还有案子还没判,犯人还没审,抓到人后杂事都没查。
“......朕真是对你们太好了,”李既心情复杂地说道,“一个两个都敢顶嘴。”
“陛下圣明。”
李既看了看满眼的雨丝,释然的笑意在唇角转瞬即逝。
“走吧。”
院子里的桐花树仍然轻轻落着花,一如过去的每一天。
下雨了。
李昀听着屋外轻微的沙沙声,看向这个十几年来他都没怎么说过话的人——他的父亲。
其实这次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回来还个东西。
用金珀勉强修好的玉佩被放在桌上,李昀本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父亲......您当初,为什么会去救娘?”
做了半辈子影卫,几乎算得上这行长寿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流露在外的情绪,去拿玉佩的手也只是似有若无地顿了顿。
他没有回答,李昀也没有等他的回答。
明丽的红裙少女在初见时顺走象征身份的玉佩端详。
“原来你姓李啊。”
白蛇蜿蜒在少女纤细的小臂上,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就像少女琉璃一般的眼眸。
她最后只身一人留在了京城,只留着那块玉佩,而把白蛇送给了友人。
山野的生灵该是自由的,不该与她一起留在这,即使他们都舍不得彼此。
她的孩子与她长得真的很像,像得叫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能一眼认出少年是谁。
可她看不见他长大了。
李晟摩挲着玉佩,少见地出神了。
抱着刀的少年把白蛇团起来接雨水玩。
“......你就是老这样它才老是跑。”李昀说道。
“瞎说,”陆择羽撇了撇嘴,任白蛇窜到李昀身上,“以前也这样,纯粹是你的原因。”
李昀笑了笑,感受指尖凉凉的鳞片触感:“接下来去哪?”
陆择羽同他并肩走着。
“去哪都行,”他们都没有挡着雨丝,任发间沾满雨珠,“还有的是时间。”
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雨了。
但春天年年都会来,和那阵春风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