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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振翅 ...


  •   宁昭十一年三月。

      “陛下,您多少吃点吧。”中常侍捧着吃食,对角落里的人劝道。

      那人蜷缩在角落里。红绶带拖在地上,如一道干涸的血痕,玄色衣袍皱巴巴地团成一团,黄色衣缘隐没在黑暗里,像一条悄无声息捆住他脖子的蛇。一只枯萎的蝶,在寂静的角落里等待着死亡。

      “陛下……”中常侍又唤了一声,道,“长公主在天上看着呢,可万万不能这般折腾自己啊。”

      蝴蝶颤抖了一下,终于抬起了头。

      中常侍见他这副样子,也跪倒在他面前,道:“陛下啊……”

      少年的脸那样苍白,是骸骨一样的白色,泪痕在他的脸上蜿蜒。他的眼圈还泛着红,眼睑又笼了一层青黑,眼珠子浸在泪里太久了,被泡得暗淡,像粗糙的石子。

      元瑾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挤出微弱的哀鸣。他拖着沙哑的嗓子,道:“陈浦,这下……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陈浦也流了泪。他道:“陛下,臣还在呢,还有臣呢。”

      元瑾却是已经流不出泪了。他怔怔盯着宇太祖的画像,和他对视着。那双眼睛,上挑的眼睛,眼眶微陷的眼睛,眉压眼的眼睛……阿姊的眼睛。

      他浑身一震,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摔倒在地。

      “陛下?”陈浦道。

      “不……不行……”元瑾捂着脸,把头埋到地上,再次蜷缩成一团,“不行……阿姊,我做不到!”

      “陛下!您怎么了!”陈浦连忙蹲下身,要把元瑾扶起来。

      元瑾缓缓抬头,注视着陈浦。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

      “陈浦……”元瑾拽着陈浦的袖子,哀求道,“救我……救我!”

      他知道要做什么了。元瑾闭上眼,又回想起阿姊烛光下的眼睛。

      *

      “皇帝疯了?”归遇看了归鹊来一眼。

      “宫里都这么说,”归鹊来沉思了一会儿,“我也觉得……陛下举止……最近有点不太正常。”

      “比如?”

      归鹊来顶着父亲的视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额……最近老是又哭又笑的,还有……老把自己闷在寝殿里……呃……常嘴里念叨着‘阿姊’‘皇兄’之类的……动不动就跳舞,还是冲进雨里跳……”

      归遇又看向陈浦。

      陈浦道:“确有此事。陛下……看上去好像……”他没有说完,只是用手指了指脑袋。

      最近宫里传来的消息也确实是这样。

      归遇思索片刻,对陈浦道:“你们好好照料陛下,还得时时刻刻仔细着。尽快派太医为陛下诊治。”

      陈浦点头称是。

      归遇又对归鹊来道:“你也是,既然现在已是黄门侍郎了,更当好好看着他。”

      归鹊来也连声称是。

      *

      几个月过后,归隰桑才终于能下床走动,只是走得很慢。他没法迈开步子,只能慢慢地拖动着腿,一旦快了几步,腿骨就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他已见了那位曲文史掾。曲疏桐当时给他带了糖,归隰桑拒绝了。

      “你那药多苦啊,喝完药吃口糖,去去苦。”

      “不必了,”归隰桑道,“多谢曲文史掾好意,不过这糖对我无甚用处。听闻您家有个小儿子,把这糖留给令郎吧。”

      曲疏桐只得把糖收了起来。他看着归隰桑的脸。说起来,除了归鹊来肖母,归遇的这几个孩子,在眉眼处都与其父有几分相像,归隰桑也不例外。归隰桑笑的时候,眼睛没有弯起,眼尾也没有泛起笑纹,脸颊也没有隆起,仍是一片平坦。只有唇角微扬,显示他是笑了的。这时他就和他的父亲更像了,因为归遇也是这样微笑的,像一尊美丽而冰冷的神像。

      归隰桑的语气总是很平静,曲疏桐不免想起那个趴在自己背上的孩子。那时归隰桑让他先走时,语气也是这样平静。

      曲疏桐自己的小儿子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每次回家,那孩子都缠着曲疏桐要糖吃,还撒娇要他抱,不抱就朝他耍小脾气。曲疏桐常担忧这孩子老这么赖着阿翁,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但现在他看着归隰桑,却觉得心下一片酸楚。

      他叹了口气,想摸摸归隰桑的头,又生生忍住了。他尚且在归遇的监视下自顾不暇,居然还有闲心关心归遇的孩子。曲疏桐暗暗自嘲着,朝归隰桑道别后,便决心不再来了。

      宿雨眠自从听闻长公主等人的死讯后就一病不起。归隰桑也去看过老师。他没有走进去,站在门外听着老师愈发剧烈的咳嗽声。他看着宿雨眠在床榻上痛苦地扭动,像被茧缚住了似的。宿雨眠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好像整个屋子里都装满了水,而宿雨眠正在被缓缓溺毙。然后就是咳嗽,一声比一声大的咳嗽,咳嗽声到了后面已经嘶哑了,可是咳嗽声依然没有停。宿雨眠似乎想极力抑制自己的咳嗽,他紧紧拧着眉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可是咳嗽声仍然顽固地透过他的手掌钻出来,像一个故意恶作剧的鬼魂。宿雨眠咳着咳着,忽然呕了起来,他眼珠凸起,张着嘴,想要从喉咙里挤出点东西来。他身旁的侍女一直焦急地拍着他的背,大夫把完脉后摇摇头。院子里的侍从急急忙忙地把药端了过来,扶着宿雨眠喝下去。

      归隰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注视着宿雨眠的挣扎,注视他的痛苦,注视他的失态,他不想伸出手去抚平宿雨眠的眉头,他不想抱住宿雨眠希望他快快好起来,他甚至不想靠近宿雨眠。曾经的心疼、依赖、期盼似乎全都被远山的雾隔开了,他对这些情绪那么陌生。他怎么能够这样冷静地看着老师在病痛中饱受折磨呢?他心里没有泛起任何波澜,只是单纯地看着,观察着,审视着,像一个路人审视一块路边的石刻。归隰桑甚至在想,有必要吗?有必要这么痛苦吗?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坚持?只是为了一个梦吗?梦本来就是要醒的,梦就是梦啊,梦就是注定要被打碎的。

      梦就是注定要被打碎的。

      他忽然觉得很恐惧,他开始害怕自己了。归隰桑不再像一个人,他想起皇宫中的阿姊,想起她裂开的那个微笑,又想起阿母躺在棺材里,棺材盖一点一点地覆盖了她的身躯。归隰桑不再是一个人了,那他是什么呢?归隰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想逃走了。逃走吧,逃出这里,逃出这具身体。归隰桑惊惶地退后,他转过身,想要逃跑,可他忘了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能跑能跳的健康的孩子。他摔了一跤,疼痛再次攀上来,撕咬着他的腿。

      “阿桑?”老师的声音传来了。归隰桑又往后缩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缩在阴沟里的老鼠,而宿雨眠的声音揭开了他所有的阴暗,让他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逃。

      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看到我。

      “你们快把阿桑扶进来。”

      不要过来。

      “公子,你没事吧,快进来吧。”

      不要。

      一双手钳住了他,他被架了起来,送进屋子里。

      他被按在宿雨眠面前。宿雨眠伸出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秋雨一样的触感,打湿了他的头发,冰得他头皮发麻。

      “听说你最近病了,好些了吗?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呢?”

      宿雨眠身上的药味钻进归隰桑的口鼻里,和归隰桑自己身上的药味融为一体。归隰桑微微别开了头。

      “阿桑?怎么不说话?”

      归隰桑没有动,像一尊石像,冷冰冰地接受着宿雨眠的触摸。

      “阿桑,没事了,没事了。”

      归隰桑闭上眼,他快被这苦药味给溺死了。为什么又是苦药?为什么它老是这样纠缠着他?它纠缠着他的阿母,纠缠着他的老师,也纠缠着他自己,阴魂不散,如影随形,似乎已经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归隰桑终于动了。他微微动弹了一下,像垂死的蝴蝶动弹了一下翅膀。他似乎说了什么,宿雨眠没有听清。宿雨眠凑近归隰桑,又仔细听了一遍。

      “……不会好起来的。”

      骗人。什么都不会好起来的。

      *

      “陈浦,陈浦,求你了,帮我把这个带出去吧!”元瑾强硬地把一包绢帛塞进陈浦手里。

      “陛下!万万不可啊!”陈浦慌张地推拒着,道,“宫里全是归丞相的眼线,臣如何能送呢?”

      “你可以送的,陈浦,你可以的!”元瑾哀求道,“求你了,这是阿姊留下的密令,我已在上面盖了玉玺,现在就差把它送出去昭告天下了。求求你了,现在只有这个法子可以救大宇了!”

      陈浦道:“陛下!您当真是疯了!”

      元瑾却不依不饶。他跪倒在陈浦面前,揪着他的衣角,道:“没事的,陈浦,这不难的,你只需要把这个交给……对,言司隶!言司隶你知道吗?他一直在帮咱们!他肯定会救咱们的,他会救大宇的!”

      “陛下……”陈浦颤抖着接过那绢帛,道,“您糊涂啊……”

      元瑾见他接了,大喜道:“多谢!陈浦,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匡救大宇之功,也有你的一份!日后事成,朕不会亏待你的。”

      陈浦颤颤巍巍地转身走了,似乎仍然被这包绢帛吓得不轻。他听到背后传来皇帝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太好了!阿姊!大宇有救了……大宇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哈哈哈哈……”

      陈浦加快了脚步,向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

      他是一个很老的太监了,和宫里那棵饱经风雨的树一样老了。他的眼睛不好使,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细缝,只能依稀看到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一小点。他常佝偻着背,用板车驮着宫里的秽物堆,拉着它走出宫门。

      他在宫里待了太久,几乎要成为这宫里的一个摆设了。宫里的太监们不愿意干这等脏活儿,他人又老实,这活儿就每次都落到他头上。他这一拉,就拉了五十多年。

      他老了,走得慢,每次都是一寸寸地挪动步子,有时挪不动了,还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喘口气。板车也老了,拉起来“咯吱咯吱”响,好像随时都要散架。但他俩总归没有倒下。他拉着板车,板车驮着秽物堆,一起慢腾腾地挪着步子。

      宫里的传言太多了。最近又多了什么“严查宫里人的进出”,什么“严查诏令”,什么“一个都不能放过”,更离谱点的,还有什么“封宫”之类的。这些总归是和他这把老骨头没关系的。封宫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个贵人的秽物不运出宫去,还能运去哪里?不是他运,还能有谁运呢?

      那宫门口的侍卫看到又是他,立马捂了鼻子。他们刚刚严查过好几个进出的太监宫女,这下本准备继续,一闻这味儿,立马消停了这个想法。他们看着这老太监,都大声嚷嚷道:“快点行不行!你想臭死老子啊!”

      老太监唯唯诺诺地点头,仍是慢腾腾地挪。侍卫恨不得踹他和他的板车几脚,把它们直接踹出宫去才好,又怕真踹坏了,这板车上的秽物直接流他一身,只好强忍着,捏着鼻子,皱着眉,等老太监拉着车,慢慢出了宫。

      老太监拉着他的板车走了很久,这才算到了目的地。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板车,把秽物都倒干净,然后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一条衣带掉了出来。

      一个路边的乞丐却看到了,把它拿了起来。

      *

      路允依照暗号发现衣带诏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解开衣带和油布,捧着诏书,越看越心惊,长公主的血书,皇帝的玉玺印,全都对上了,这确确实实就是长公主跟他说的衣带诏。衣带诏的事,长公主只告诉了他,并让他去接应,他也暗中派了人去蹲守。只是这事过了太久都没动静,他一直以为衣带诏已经失败了,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

      该怎么办呢?路允摩挲着诏书上的字迹,内心一片苦涩。他早就是大宇的叛臣了啊。

      ……更何况,阿芝还在归遇手里。

      想起归遇,路允就忍不住咬紧了牙。他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把这贼人碎尸万段。

      最近皇帝密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言筠还被监视了起来。结果归遇等人一打开绢帛,发现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简直叫人白忙一场。现在想想,说不定是陛下故意为之,以迷惑归贼。若他此时把衣带诏送到归遇手上,那岂不是让陛下和长公主的心血付之一炬?

      但他也不能亲手把这衣带诏给送出去,阿芝的命还在归遇那贼人手上!

      路允捏紧了诏书。他凝视着桌上的地图,那上面的一角,赫然写着“苘州”二字。

      已经别无选择了,那就赌一把吧。

      *

      “这山路也忒难走了些!”一人抱怨道。他擦了把汗,干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有什么办法!这世道,要想多赚点,就只能靠这个咯!”

      “话说之前那官爷儿搜来搜去的干啥呢?吓老子一跳!还以为他发现什么不让咱过了呢!”

      “嗐,不能吧。这不是做个样子嘛,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还能有啥事啊。”

      “嘿,老板,啥时候咱把钱赚够了,就别再干这个了。荒郊野岭的,还偷偷摸摸,显得咱跟个耗子似的!”

      “臭小子,你除了跑点腿,还能干啥?”

      “要不咱也去参军吧,说不定也能整个州牧当当!”一人道,这话却瞬间引起了一阵哄笑。

      “可别做梦了!你上战场?可别刚到了地儿就被吓尿啦,哈哈哈!”

      “你小子不要媳妇儿啦?你要是去当了兵,你老婆儿子咋办啊!”

      一阵哄笑声过后,又有人接话道:“说真的,这世道,咱还能干啥呢?干啥都得死!还不如跑跑腿,卖点儿家伙,也好过在战场上不明不白叫人捅了去。反正现在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几个军爷儿还盼着咱这点儿东西呢!”

      “咱就是赚钱赚死了,也比穷死饿死捅死的好!”

      在絮絮叨叨的谈话中,这群无名的盐铁商队,又开始上路了。他们拉着马,驾着车,朝着苘州方向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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