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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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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谢言是被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拽醒的。抑郁发作后的疲惫尚未散去,又叠加了躯体剧烈的抗议。心脏部位那种熟悉的闷窒感并未完全消失,此刻更引动了胃部的痉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睡衣后背。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身侧的宋翊呼吸均匀,睡得正沉,一只手臂还习惯性地搭在他腰上。
不能吵醒他。
这个念头几乎是本能地冒出来。谢言咬紧牙关,试图用意志力压下那汹涌而上的呕吐感。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缓慢地试图挪开宋翊的手臂,想要独自起身去卫生间。
然而,身体的不受控超出了他的预估。仅仅是微微抬起身的动作,就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眩晕和反胃。他闷哼一声,无法抑制地干呕了一下,随即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整个人蜷缩起来,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哕……” 压抑的痛苦声响还是漏了出来。
几乎在同一瞬间,宋翊惊醒了。长期的警觉和对谢言状态异乎寻常的敏感,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对身边的动静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
“言言?” 宋翊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但迅速转为清醒的焦急。他感觉到怀中身体的紧绷和颤抖,立刻伸手去摸谢言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湿腻。
下一秒,床头灯被宋翊啪地按亮。暖黄的光线驱散黑暗,也照亮了谢言惨白如纸的脸和痛苦紧闭的双眼。他捂着嘴,身体痉挛般蜷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和干呕声。
“想吐?” 宋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睡意全无。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动作快过思考,迅速翻身下床,绕到谢言那边,“别忍着,我扶你去卫生间!”
谢言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凭着最后一点意识,在宋翊的搀扶下踉跄着冲进卫生间。刚靠近洗手池,他就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那不仅仅是晚餐的食物。抑郁发作带来的强烈情绪波动和躯体反应,混合着心脏不适可能引发的植物神经紊乱,让他吐得撕心裂肺。胃里空荡荡之后,仍旧是止不住的干呕,牵扯着整个胸腔和腹腔都疼痛难忍,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冷汗如雨般滚落。
宋翊半跪在他身边,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肩膀,防止他脱力滑倒,另一只手不断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看着谢言痛苦不堪的样子,自己的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生疼。
这是宋翊第一次亲眼看到谢言吐得这么厉害,这么痛苦。以往谢言心脏不适或者情绪低落时,最多是脸色苍白、胸闷气短,需要休息和药物缓解。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直观地展现了此刻谢言身心承受的巨大压力。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宋翊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手上的动作始终稳定而轻柔。他不敢说太多,怕打扰谢言,只是用不间断的抚拍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揪心的干呕终于渐渐平息。谢言整个人几乎虚脱,全靠宋翊支撑着才没瘫软下去。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印子。
宋翊第一时间拧了热毛巾,仔细地帮他擦拭脸上的冷汗和嘴角的污渍,动作温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然后又接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谢言唇边:“漱漱口,慢点。”
谢言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脆弱,里面还残留着未褪的痛苦和生理泪水带来的水光。他顺从地就着宋翊的手漱了口,温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还有哪里难受?心脏?” 宋翊将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拨开,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覆上他的左胸口,感受着那里依旧过快但还算规律的心跳。
谢言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好多了……就是没力气……” 呕吐耗尽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抑郁带来的沉重感和虚无感再次漫上来,混合着躯体极度不适后的虚脱,让他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宋翊不再多问。他关了卫生间的灯,重新扶着谢言回到床边。谢言几乎是被他半抱着躺下的,身体软得像个破旧的布偶。
宋翊让他靠坐在床头,自己又去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喝下去。然后,他拿起谢言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盒——里面不仅有心脏的应急药,也有医生开的、在情绪极度波动或伴有严重躯体反应时可临时服用的、副作用极小的镇定类药物。宋翊知道剂量,也知道谢言很少主动服用,除非实在难以承受。
他取出那片小小的白色药片,连同温水一起递过去,声音很轻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把这个吃了,能舒服点。你需要休息。”
谢言看着那片药,眼神黯淡了一下。他厌恶这种需要靠药物才能获得片刻安宁的感觉,这仿佛印证了他的“不正常”和“脆弱”。但在宋翊平静而担忧的注视下,在身体和精神双重崩溃的疲惫中,他最终沉默地接过药片,和水吞下。
药效不会立刻显现,但心理上仿佛有了一个轻微的寄托。宋翊重新让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回去,侧身面对着谢言,将他连人带被轻轻搂进怀里。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谢言身上还未完全平息的细微颤抖。
“对不起……” 谢言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吓到你了。” 他将自己最狼狈、最不堪、最无法控制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宋翊面前。呕吐带来的不仅是生理的痛苦,还有强烈的羞耻感和无力感。
“胡说什么呢。” 宋翊立刻打断他,手臂收紧,将他抱得更稳,“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人都会不舒服。” 他的下巴蹭着谢言汗湿冰凉的头发,“是我没照顾好你……明知道你今天情绪不好,还……”
“不关你的事。” 谢言打断他,声音依旧虚弱,但语气坚决。他将脸从枕头里转过来一点,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湿意,“是……是老毛病。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
他的话没说完,但宋翊懂了。抑郁症的发作有时就是这样难以预料,伴随着各种痛苦的躯体症状。而“顾凌轩”这个名字和随之而来的压力,成了这次发作最直接的扳机。
“别想了,言言。” 宋翊低声哄着,手掌一下下抚过他的脊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幼兽,“什么都不用想。闭上眼睛,试着放松。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谢言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药效和极度的疲惫开始发挥作用,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慢慢变得绵长了一些,但眉头依然轻蹙着,仿佛连睡梦中都无法完全摆脱那份沉重。
宋翊没有睡。他睁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谢言苍白的睡颜。听着他并不安稳的呼吸声,感受着他偏低的体温和偶尔无意识的轻颤。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牵动着宋翊的心。
他想起谢言呕吐时痛苦蜷缩的样子,想起他刚才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和自厌,心脏就像被细细的针扎过,泛起绵密的疼。他知道谢言有多要强,多习惯独自承受。能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一面,是信任,也是无奈。
下周末的宴会……宋翊的眼神沉了沉。他必须陪谢言去。不仅要陪他去,还要想办法,在那个可能充满压力和审视的环境里,尽可能地护着他,让他不那么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继而透出熹微的晨光。谢言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陷入了一段相对深沉的睡眠,眉宇间的郁结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宋翊轻轻起身,没有惊动他。他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让清晨微凉清新的空气流入房间,驱散一丝夜间的窒闷。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
他记得谢言吐空了胃,醒来可能会饿,但也可能没什么胃口。他烧上热水,准备煮一点最清淡养胃的小米粥。又从冰箱里找出之前买的苏打饼干。然后他回到卧室,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静静守着还在睡的谢言。
晨光一点点爬满房间。当谢言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守在床边、眼下带着淡淡青黑却对他露出温暖笑容的宋翊。
“醒了?” 宋翊的声音有些沙,但很温柔,“感觉怎么样?还恶心吗?”
谢言怔怔地看着他,记忆回笼,夜里的狼狈和痛苦潮水般涌上,让他喉头有些发紧。但更清晰的,是宋翊彻夜的守护、毫无嫌弃的照料,以及此刻眼中纯粹的关心。
“好多了。” 他轻声回答,声音虽然还是哑,但不再那么虚弱。身体确实轻松了许多,虽然那种精神上的沉重感依然存在,像是背着一个看不见的包袱,但至少不再有那种灭顶的窒息和剧烈的躯体痛苦。
宋翊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比夜里好多了。他伸手试了试谢言额头的温度,正常。“那就好。我煮了粥,温着呢,要不要喝一点?或者先吃点饼干垫垫?”
谢言没什么胃口,但不想辜负宋翊的心意,也明白自己需要补充能量。“喝点粥吧。”
“好,我去盛,你慢点起来。” 宋翊扶着他坐起身,在他背后垫好枕头,然后才快步走去厨房。
很快,他端着一碗熬得软烂喷香、温度刚好入口的小米粥回来,还配了一小碟清淡的酱菜。他没有把碗递给谢言,而是很自然地坐在床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谢言嘴边。
谢言看着他,晨光中宋翊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眼神专注而耐心。他没有拒绝,低下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暖意一路蔓延到胃里,也悄然熨帖着冰冷了一夜的心。
一碗粥见底,谢言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今天请假吧。” 宋翊放下碗,用陈述的语气说,“在家好好休息。我去跟老严说。”
谢言沉默了一下。高三的课程紧张,他很少请假。但此刻,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消耗让他确实没有力气去应付学校的一切。他点了点头:“嗯。”
宋翊立刻拿出手机,措辞严谨地给班主任发了请假信息,只说谢言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一天。然后他又给林海涛发了条消息,让他帮忙把今天发的卷子资料带回来。
做完这些,他看向谢言:“再睡会儿?我陪着你。”
谢言摇了摇头,虽然依旧疲惫,但睡了太久,反而有些昏沉。“不想睡了。坐一会儿就好。”
“那我们去沙发上,晒晒太阳。” 宋翊提议。
他将谢言扶到客厅沙发上,让他靠着最柔软的那一角,然后拉开窗帘。清晨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立刻洒满整个客厅,也落在谢言身上。宋翊又拿过毛毯给他盖好,自己则坐在他身边,肩膀与他轻轻相靠。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沐浴在阳光里。空气中有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窗外传来隐约的鸟鸣和远处街道的声响,平凡而充满生机。
谢言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感受着身边人可靠的温度和透过毛毯传来的暖意,夜里的冰冷、痛苦和绝望,仿佛被这晨光一点点驱散、稀释。他知道抑郁症不会因为一个早晨就消失,那些压力和阴影依然存在。但此刻,在这个阳光满室的清晨,在宋翊无声却坚实的陪伴里,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平静和力量。
他轻轻挪动了一下,将头靠在了宋翊的肩膀上。
宋翊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让他靠着,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谢言一缕微凉的发丝。
“宋翊。” 谢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谢谢你。” 他说。谢谢你不问缘由的守护,谢谢你毫无保留的接纳,谢谢你在每一个我快要坠落的时刻,牢牢抓住我。
宋翊侧过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没有说“不用谢”,而是低声回应:
“我会一直在。”
阳光静静流淌,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温柔地包裹。昨夜的风雨已然过去,而新的一天,带着温暖的希望,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