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久揖万壑云

8、蛛丝马迹

　　回到揽微阁，已是深夜。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我却毫无睡意。顾铮的话如同惊雷，在我心头炸响。父亲为人清正，我绝不信他会贪墨军资，但官场之上，构陷往往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看似合理的由头。

　　我从妆匣底层取出那枚“听风楼”的令牌，冰凉的象牙触感让我精神一凛。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云舒，”我低声唤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听风楼’，传我的令：第一，详查十二年前，家父在兵部任员外郎期间，所有经手过的军械采买案卷，重点是送往北境的那一批，我要知道具体品类、数量、经手官员，以及最终接收的部队。第二，查当时与父亲同衙任职、可能知晓内情，且如今仍在朝为官之人。第三，留意近期有哪些人在暗中打听或调阅相关旧档。”

　　“是，小姐。”云舒神色凝重地应下。

　　“记住，务必隐秘。”

　　次日，我如常去给母亲请安，又处理了铺子里几桩日常事务，表面一切如常，心下却时刻等待着“听风楼”的消息。直到午后，云舒才悄然回府，递给我一个薄薄的纸卷。

　　“小姐，‘听风楼’的人说，此事似乎被人刻意掩盖过，能查到的明面记录不多。这是他们根据零散信息拼凑出来的。”

　　我展开纸卷，上面是简洁的记录：
　　【承平十二年春，兵部员外郎沈崇，协理北境边军常规军械补充事宜。主要品类：环首刀三千柄，长枪五千杆，牛皮甲胄两千副。主理官员：时任兵部郎中，李崇。最终接收：北境镇北军前锋营。备注：案卷存档编号‘丙字柒佰贰拾叁’，然查阅记录显示，该卷宗于三年前曾被调出，归还后部分附件缺失。】

　　李崇！竟是李崇主理！而他已在之前的风波中倒台。是巧合，还是他早已埋下的祸根？卷宗附件缺失，更是坐实了有人做手脚。

　　我的心沉了下去。李崇是镇北王的人，若此事是他主理，那镇北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昨夜的示好，难道是为了麻痹我，方便他们以此案发难？

　　不对。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若镇北王要以此案对付沈家，昨夜顾铮绝不会出言警示。这更像是一支射向镇北王和沈家的冷箭，想一石二鸟。

　　“还有吗？”我追问。

　　云舒低声道：“‘听风楼’的人还说，他们发现最近除了我们，还有另一批人也在暗中查探此事，手法很老道，暂时摸不清来路。”

　　另一批人？是永嘉郡主代表的皇室，还是其他想浑水摸鱼的势力？局面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正当我沉思之际，门外丫鬟通报：“小姐，镇北王府派人送来帖子，邀请小姐明日过府，鉴赏新得的几幅前朝古画。”

　　我眉心微蹙。昨日才在宫宴上有所交集，今日便下帖相邀，这位王爷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是急于解释，还是别有图谋？

　　“回复来人，多谢王爷美意，臣女明日定准时赴约。”

　　无论他是何目的，这或许是一个探听虚实的机会。

　　次日，我乘马车至镇北王府。王府气象森严，比之皇宫少了几分奢靡，多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肃穆。引路的管家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府中仆役也皆规矩谨然。

　　镇北王并未在正厅见我，而是在一间陈设雅致的书房。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迫人气势，倒像是个闲散的富贵王爷。

　　“沈小姐请看，这是本王近日偶得的《雪溪渔父图》，据说是前朝画圣早年的手笔。”他引我至画案前，语气平和。

　　我凝神细观，画意萧散淡远，笔法确有不凡之处。“意境高远，笔力内敛，确是佳作。王爷好眼光。”

　　“小姐懂画？”他抬眼看来，眸中带着一丝探究。

　　“家父闲暇时喜收藏字画，臣女耳濡目染，略知皮毛，不敢在王爷面前卖弄。”我谦逊道，心中警惕，他绝不只是请我来赏画这么简单。

　　“沈尚书风雅。”他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沈尚书当年在兵部时，也曾帮本王鉴定过一幅《边关烽燧图》，那画虽非名家手笔，却将边塞苍凉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本王记忆犹新。”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终于切入正题了。

　　“哦？竟有此事。家父倒未曾提起。”我故作惊讶，顺着他的话问道，“不知是何时的旧事了？”

　　“约莫……十二三年前吧。”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并未离开我的脸，“那时本王刚接手北境军务不久，沈尚书还在兵部任职，为人勤勉，于钱粮器械核算上尤为精细，帮了本王不少忙。”

　　他这是在暗示我，他记得父亲当年的“勤勉”与“精细”，同时也点明了他与父亲早有公务往来。

　　“王爷过奖。为朝廷办事，分内之事罢了。”我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思绪。

　　“是啊，分内之事。”他轻叹一声，踱步到窗边，望着院中积雪，“只是有些人，总喜欢拿这些陈年旧事大做文章。沈小姐可知，近日兵部正在核查往年军需账目？”

　　来了。我稳住心神，抬头看他：“略有耳闻。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有人想借一批十二年前的旧军械，兴风作浪。”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而那批军械，恰是令尊当年协理，本王麾下接收的。”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他这番话，几乎是摊牌了。

　　“王爷告知臣女这些，是为何意？”我直接问道。

　　“本王不喜欢被人算计，更不喜欢无辜之人被牵连。”他走回画案前，指尖划过冰冷的画轴，“沈小姐是聪明人，当知此事看似冲沈家，实则剑指本王。若沈家因此案倒下，下一个，便是本王治下不严，纵容甚至指使属官贪墨军资。”

　　他说的，与我的判断一致。

　　“那王爷以为，该如何应对？”

　　“清查旧账，无非是为了寻找‘证据’。”他冷笑一声，“既然他们要找，那我们就帮他们‘找’出来。只不过，找到的是什么，就由不得他们了。”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反客为主，利用这次核查，反而坐实那批军械的清白，甚至揪出幕后构陷之人。

　　“王爷需要臣女做什么？”

　　“沈小姐手中，似乎有些特别的渠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本王需要当年那批军械入库、检验、发放的完整记录，尤其是……经手之人的证词。有些记录在兵部旧档里恐怕已经‘遗失’了，但军中或许还有留存。而军中之事，顾将军或许能帮上忙。”

　　他果然知道顾铮与我接触过！甚至可能猜到了“听风楼”的存在。这位王爷的耳目，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灵通。

　　“臣女明白了。”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臣女会尽力。”

　　从王府出来，我手心微湿。与镇北王的这番交谈，无异于一场无声的结盟。他需要我背后的信息网和与顾铮的关联，而我需要他的权势来对抗这场针对沈家的阴谋。

　　这很危险，但也是目前破局的唯一途径。

　　我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让马车驶向城西铁衣巷。顾铮的竹牌，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铁衣巷狭窄而陈旧，与京城的繁华格格不入。巷子尽头，果然有一间不起眼的铁匠铺，炉火已熄，门板半掩。我让车夫和护卫在巷口等候，只带着云舒走上前去。

　　我亮出竹牌，对那位正在收拾工具、身形健硕的中年铁匠低声道：“霍师傅，顾将军让我来的。”

　　那铁匠动作一顿，抬起黝黑的脸，目光在我手中的竹牌上停留一瞬，又警惕地扫了我和云舒一眼，才侧身让开：“进来吧。”

　　铺子后面别有洞天，是一间干净整洁的雅室。一位穿着半旧青衫，文人模样的老者坐在其中，见到我们，微微颔首：“姑娘请坐，在下姓霍，是顾将军的旧识。将军吩咐过，持此竹牌而来者，可获相助。不知姑娘有何需求？”

　　我心中了然，这霍先生才是主事之人。我没有绕弯子，将父亲可能被构陷军械贪墨之事简要说明，并提出了需要军中留存的相关记录和证词。

　　霍先生沉吟片刻：“十二年前的旧事，且涉及北境镇北军……此事不易。相关文书或许已在多次清点中散佚，当年的经办人员也多已调离或退役。”

　　我的心微微下沉。

　　“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是顾将军交代，老夫会尽力。军中自有军中的路子，有些记录，兵部没有，军需官自己的小账本上未必没有；有些证人，朝廷找不到，军中袍泽却知他身在何处。请姑娘给老夫几日时间。”

　　“多谢霍先生！”我起身郑重一礼。

　　“姑娘不必多礼。”霍先生摆摆手，神色严肃，“顾将军让我转告姑娘一句话：风雪将至，珍重自身。京城这潭水，比姑娘想象的更深。”

　　离开铁衣巷，天色已近黄昏。我靠在马车壁上，疲惫地闭上眼。镇北王的联手，顾铮的暗中相助，霍先生的承诺……看似有了转机，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愈发沉重。

　　他们都在提醒我风浪将至。而这风浪，似乎并不仅仅源于皇室与权臣的争斗。

　　回到沈府，我立刻唤来云舒：“让我们的人，暂停追查军械案本身。转而详查两个人：一是永嘉郡主近半年的所有动向，与她往来密切的有哪些人；二是……已故李崇的残余势力，以及他倒台前后，与哪些人来往异常。”

　　“小姐是怀疑……”

　　“我怀疑，想要对付沈家和镇北王的，可能不止一方。”我缓缓道，“永嘉郡主代表皇室，动机明显。但李崇已死，谁在替他继续执行这未尽的阴谋？还是说，有人借李崇当年埋下的线，行自己的事？”

　　我必须弄清楚，这潭浑水里，究竟藏着几条毒蛇。

　　夜色渐深，我推开窗户，任由寒风吹入。雪花依旧飘洒，覆盖了白日的车辙与足迹，却掩盖不住这京城底下涌动的暗流。

　　前路艰险，但我已无退路。为了父亲，为了沈家，我必须在这棋局中，走出一条生路。镇北王是盟友还是潜在的敌人？顾铮是纯粹的义士还是另有所图？都需要我在接下来的每一步中，细细分辨。

　　这场围绕军械案的斗争，才刚刚开始。而我沈知微，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