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久揖万壑云

23、北疆惊雷

　　皇帝的旨意如同三道出鞘的利剑，寒光闪动间，精准地刺向了京城权力网络的要害。封锁内承运库、搜查郡主府、软禁永嘉与冯保——这三道接连而至的雷霆之击，不仅将潜藏水下的暗流彻底掀上了岸，更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激起的波澜足以撼动整个朝堂。

　　镇北王萧砺手持圣旨，与面色冷峻的顾铮并肩而立，身后是肃杀的大理寺差役与金吾卫精锐。他们如同钢铁洪流，瞬间包围了那座昔日煊赫、此刻却弥漫着末日气息的永嘉郡主府。朱红大门紧闭，门前石狮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徒留僵硬的沉默。

　　我作为此案的关键人证与线索提供者，经萧砺力陈利害，被特许随行。站在肃杀的军阵之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高墙之内传来的那种如同实质的恐慌与绝望。萧砺面沉如水，玄色王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没有丝毫迟疑，抬手，挥下，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战场统帅特有的决断。

　　“搜！”

　　沉重的撞木轰击在朱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府门洞开的刹那，军士们如潮水般涌入，甲胄碰撞之声、呵斥之声、以及府内丫鬟仆役惊恐的尖叫哭喊声瞬间交织在一起，打破了这座华丽牢笼最后的宁静。

　　永嘉郡主被强行软禁在自己的寝殿内，由面无表情的女官和手持利刃的金吾卫看守。她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看到萧砺与我，那张保养得宜、曾颠倒众生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扭曲的怨毒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大厦将倾的惊惶。

　　“萧砺！你这乱臣贼子！安敢带兵闯入本郡主府邸！陛下绝不会饶你！宗室绝不会饶你！”她尖厉的声音如同夜枭，穿透院落，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试图用最后的声势挽回颓势。

　　萧砺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一分，仿佛那刺耳的尖叫只是蚊蚋之声。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这座府邸的审视之中，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猎犬，搜寻着任何可能隐藏秘密的角落。

　　“顾铮，你带人搜查东院书房、寝阁。杜大人，西院库房及仆役居所交由大理寺。重点排查所有可能存在的密室、暗格！记住，不得无故损坏器物，但若有胆敢阻挠执法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萧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意志，清晰地传遍全场。顾铮沉声应命，立刻带人行动，边军出身的雷厉风行展露无遗。

　　我并未置身事外，而是冷静地观察着府内的布局和陈设。永嘉郡主骄奢淫逸，府邸极尽精巧奢华，但这过分的精致背后，或许正隐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我的目光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落在回廊的走向、庭院的布局上，心中默默推演。

　　搜查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时间一点点流逝，虽然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账册、地契以及远超规制的珠宝首饰，但最关键的人证奚师爷和那些能直接指证其勾结狄人的密信，却始终不见踪影。

　　“王爷，东院已仔细搜查过，未见密室痕迹。”
　　“西院库房多为寻常物品，未见异常。”
　　回报的声音一次次传来，气氛逐渐变得凝重。顾铮的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难道我们判断有误？或者……消息走漏，人证物证已被转移？”

　　萧砺沉默着，负手立于庭院中央，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这座府邸的平面图，以及眼前的实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的后花园区域轻轻敲击。

　　就在这时，我上前一步，低声开口：“王爷，方才入园时，我留意到后花园那片太湖石假山，其堆叠走向，与江南园林常见的‘掩映成趣’之法略有不同，山势过于紧凑，石与石之间的缝隙也多被藤蔓刻意缠绕遮掩，似乎……更重在‘隐藏’而非‘观赏’。且其位置，正处于府邸中轴线延伸的‘坤’位，于风水上，常作‘纳阴藏秘’之用。”

　　萧砺目光骤然一凝，锐利的视线立刻投向那片嶙峋的假山。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毫不犹豫：“重点搜查假山！一寸一寸地给本王敲，一块一块地给本王摸！”

　　士兵们得令，立刻将假山团团围住。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幽深的石缝，刀鞘敲击在石头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一名经验老到的金吾卫校尉在敲击假山底部一块布满苔藓、看似与山体浑然天成的巨石时，听到了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沉闷中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王爷！这里有蹊跷！”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萧砺和顾铮立刻上前，亲自检查。那块巨石与周围石头的接缝处，果然有极其细微的人工雕琢痕迹，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是机关。”萧砺断言，他示意众人后退戒备，自己则凝神运气，手掌按在巨石某处，猛地发力一推！

　　“嘎吱——嘎啦啦——”

　　一阵沉闷而连续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在寂静的花园中格外刺耳。在众人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假山底部，一块重逾千斤的巨石，竟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阴冷寒风，瞬间从洞内涌出，扑面而来！

　　密室！果然藏在这里！

　　“点火把！随本王进去！”萧砺没有任何犹豫，接过亲兵递来的火把，弯腰便欲进入。

　　“王爷且慢！”我急忙出声阻止，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我快速解释道，“密室封闭已久，内里空气污浊，恐有窒息之险，亦可能设有毒烟、伏火等机关。是否先以活物试探，通风片刻再入？”

　　萧砺脚步一顿，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有理。”随即命人找来一只活鸡，绑上长绳放入洞内。片刻后拉出，活鸡虽略显焦躁，但并无异状。同时，士兵们用衣物扇风，加速洞内外空气流通。

　　等待的间隙，我注意到顾铮紧绷的下颌和萧砺眼底深处那抹压抑的急切。他们都在担心，担心奚师爷已遭毒手，担心关键证据被毁。

　　片刻后，萧砺率先踏入洞中，顾铮紧随其后。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与对黑暗的天然恐惧，对身后想拉住我的云舒摇了摇头，也毅然跟了进去。真相就在眼前，我不能退缩。

　　密道狭窄、陡峭而潮湿，石阶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墙壁上隔一段才有一盏早已熄灭的油灯。火把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我们的影子被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幢幢摇曳，如同随行的鬼魅。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深入密道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奚师爷……他还活着吗？

　　密道并不长，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粗糙石门。微弱的光亮和一种被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正从门缝里透出来。

　　顾铮侧身上前，用剑鞘缓缓顶开石门。

　　石室内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石室不大，四壁皆是冷硬的岩石，陈设简陋至极。而在墙角，一个身形消瘦、披头散发、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中年男子，被儿臂粗的铁链牢牢锁住了手脚，蜷缩在干草堆上。他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与焦黑的烙铁印记，有些伤口已然化脓，散发出恶臭。他气息微弱，正是失踪已久的奚师爷，奚康！

　　他还活着！但显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找到了！”顾铮低喝一声，立刻上前检查奚师爷的状况，并试图打开铁锁。

　　萧砺的目光则迅速扫过整个石室，最后落在角落几个堆放的箱笼上。“搜！”

　　士兵们上前打开箱笼，翻找片刻，果然从一个樟木箱的底层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厚厚一叠书信！

　　萧砺接过信件，就着火光快速翻阅。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让石室的温度骤降！这些信件，不仅有永嘉郡主与狄人左贤王商讨如何泄露布防、制造边患、乃至事成后如何瓜分利益的详细计划，更有她与冯保之间关于资金调配、如何利用内承运库洗钱、以及……构陷我父亲沈文渊的具体指令！甚至，还有几封提及十二年前黑水之战军械“延误”一事的密函，虽然用语隐晦，但指向性已然明确！

　　“毒妇！国贼！”萧砺从齿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握着信纸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父帅战死之谜、边关危急、国库亏空、忠良蒙冤……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汇聚成一股焚天烈焰，在他眼中燃烧。

　　然而，就在我们以为终于握住胜券，可以一举定乾坤之时——

　　一名浑身浴血、背上赫然插着半截箭矢的传令兵，被两名同样带伤的边军悍卒搀扶着，踉跄着冲破府外守卫，嘶声力竭地扑倒在庭院中，带来了一个如同九天惊雷的消息！

　　“王爷！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情！狄人左贤王亲率五万精锐，已于昨日深夜，强攻飞云陉！赵破虏将军……赵将军他亲临城头督战，身中数箭……力战殉国了！飞云陉……飞云陉隘口，失守了！”

　　飞云陉失守！守将赵破虏战死！

　　尽管我们早有预料，尽管萧砺已提前示警并调整了部分防御，但噩耗传来，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顾铮，他如遭雷击，猛地晃了一下，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那双惯常冷硬如铁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悲痛与不敢置信。

　　“破虏……兄弟……”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暴怒。他之前，还曾因某些蛛丝马迹而对这位同袍产生过怀疑……

　　萧砺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般的猩红煞气。“左贤王……冯保……永嘉……好！很好！”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与血腥味，“这笔血债，本王要你们……血偿！”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面如死灰、蜷缩在角落的奚师爷，声音冰寒刺骨，不容置疑：“将这些密信，即刻封存！连同人证奚康，严密押送，随本王即刻进宫面圣！顾铮！”

　　“末将在！”顾铮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单膝重重跪地，甲胄发出铿锵之声。

　　“你立刻持本王兵符，前往京畿大营，点齐两万兵马，昼夜兼程，驰援北疆！传令北疆各镇，放弃外围据点，收缩兵力，依托落霞关第二道防线，给本王死死顶住！在援军抵达之前，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能让狄人铁蹄再南下一步！”

　　“末将遵命！”顾铮没有任何废话，接过兵符，霍然起身，带着一身冲天杀气，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密室。

　　萧砺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重任托付的信任，有对她处境的担忧，更有一种不容退缩的决绝：“沈知微！”

　　“小女在。”我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京城这盘棋，尚未终局！本王离京期间，你需协助杨阁老、杜大人，尽快厘清内承运库所有账目，将冯保与永嘉的罪证钉死在铁案之上！同时，王府暗卫与‘听风楼’皆可听你调遣，务必稳住京中局势，防止宵小作乱！你可能做到？”

　　我心中剧震。他要亲征！在这内奸未除、朝局未稳的时刻，他要亲自去面对北疆最凶险的战局！他将这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京城后方，托付给了我！

　　一瞬间，父亲在狱中憔悴的面容、韩青山老泪纵横的脸、还有北疆将士浴血的身影在我脑中飞速闪过。我知道，此刻没有退缩的余地。

　　我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王爷放心北上！京城之事，小女必竭尽所能，与诸位大人同心协力，稳定局势，厘清罪证，绝不负王爷所托！愿王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萧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王袍在幽暗的密道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背影挺拔如山，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紧紧攥着他留下的那枚可以调动力量的令牌，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被需要而激发出的勇气与担当。

　　京城这个巨大的漩涡，并未因永嘉和冯保的落网而平静，反而因为北疆的惊天噩耗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危机四伏。萧砺将这后方托付于我，我必须替他，替沈家，也替这风雨飘摇的王朝，守好这片阵地。

　　我转身，对身后肃立的王府侍卫领队和悄然出现的“听风楼”负责人沉声道：“我们立刻去内承运库！同时，加派人手，监控所有可能与礼亲王等残余势力有关的府邸动向！这场仗，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大厦将倾，危局如山。但我知道，此刻汇聚起来的力量，已然拧成一股绳。前路艰险，唯有同心戮力，方能劈开荆棘，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