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久揖万壑云

20、迷雾重重

　　桂嬷嬷的被杖毙，如同一记精准而冷酷的斩击，将我们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再次斩断。对手的狠辣与果决，像无形的寒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底。镇北王府的气氛，比连日阴雨的天空更加沉重。

　　萧砺下令彻查飞云陉驻军将领，但这绝非易事。北疆防线绵长，将领众多，且大多是与萧砺同生共死过的袍泽。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带来的不仅是排查的困难，更是信任的裂痕。顾铮接到命令时，那张惯常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挣扎和痛苦。让他去调查可能背叛的同袍，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王爷……”顾铮的声音有些沙哑，“飞云陉守将赵破虏，是跟了您十年的老兵，身上有十七处伤疤，上次狄人夜袭，他带着三百人死守隘口三天，没让一个狄人过去……他，怎么可能……”

　　萧砺背对着他，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峭，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正因为他身经百战，熟悉布防，才更有可能是内鬼。顾铮，记住，此刻的仁慈，就是对北疆万千将士和百姓的残忍。查！一视同仁地查！若他清白，本王亲自向他赔罪；若他当真背叛……”萧砺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军法无情！”

　　顾铮猛地一跺脚，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竟带着几分萧索。我看着他离去，心中五味杂陈。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沙场搏杀，更在于这种对人心、对信任的残酷考验。

　　与此同时，对赵四和那名狄人细作的审讯也在紧张进行。赵四是个软骨头，不用大刑就把他知道的倒了个干净。可惜，他知道的有限，只确认了桂嬷嬷是永嘉郡主的心腹，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和秘密联络，至于“玄狐”是谁，布防图从何而来，他一无所知。

　　而那名狄人细作，则是个硬茬。各种酷刑加身，他咬碎了半口牙，浑身没一块好肉，却始终一言不发，只用那双充满仇恨和讥诮的眼睛瞪着审讯的人。他的顽强，反而更印证了此事关乎狄人核心战略，绝非寻常刺探。

　　线索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对方仿佛一个高超的棋手，总能提前一步，将我们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来人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廷玉府上的管家，他秘密求见，递上了一封周廷玉的亲笔信。信中，周廷玉言辞恳切，提及他暗中查访，发现当年李崇军中贪墨一案，除了已知的线索外，似乎还牵扯到一桩旧事——关于十多年前，已故老镇北王，也就是萧砺父亲，在一次与狄人的大战中，因军械不足、粮草延误而最终战败殉国的往事。周廷玉隐晦地暗示，那次的军械延误，或许并非意外，而李崇，可能只是某些人推出来的替罪羊之一，真正的黑手，早已隐藏在更深的地方。他建议我们从这条旧案查起，或能找到“玄狐”的根源。

　　老镇北王战败殉国！这是萧砺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一生致力于强军戍边的原动力！这封信，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萧砺内心最脆弱、最不容触碰的禁区！

　　我看着萧砺接过信时，那瞬间僵硬的身体和骤然收缩的瞳孔，心中暗叫不好。果然，他看完信后，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合了巨大悲痛、熊熊怒火和一丝……被揭开旧伤疤的狰狞。

　　“旧事……旧事！”他低吼着，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他们竟敢……竟敢拿我父王说事！”

　　周廷玉此举，用意难测。是真心提供线索，还是故意搅浑水，利用萧砺的丧父之痛来扰乱他的心神，甚至挑起他对皇室更深的猜忌与怨恨？毕竟，若老镇北王之战败真有隐情，那当年负责后勤调拨的，可不仅仅是李崇这样的中层官员，很可能涉及更高层，乃至……先帝时期的决策！

　　“王爷，冷静！”我急忙上前，试图安抚，“周御史此信，真假难辨，或许是对方的离间之计，意在扰乱王爷心神，让我们内耗！”

　　萧砺猛地转头看向我，那目光中的狂暴几乎让我窒息。“离间？那我父王和数万将士的血，也是离间吗？！”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痛得瞬间白了脸，“沈知微，你告诉我，若我父王真是被人所害，这仇，该不该报？！”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父仇、国恨、眼前的困局、信任的危机，所有压力在这一刻汇聚、爆发，将他理智的堤坝冲垮。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镇北王，只是一个被巨大痛苦和愤怒吞噬的儿子。

　　“王爷！痛……”我挣扎着，手腕如同被铁钳箍住。

　　云舒和秦妈妈吓得跪倒在地，连声哀求。

　　我的痛呼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猛地松开手，看着我手腕上清晰的指痕，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懊悔，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他踉跄后退几步，靠在书架上，重重地喘息着。

　　“出去……”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都出去……让本王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需要独自面对内心的风暴。我示意云舒和秦妈妈退下，自己则深深看了他一眼，也默默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廊下，听着书房内传来的、压抑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和器物碎裂的声音，我的心沉甸甸的。周廷玉这封信，无论初衷如何，其带来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它成功地在萧砺心中种下了更深的猜疑和仇恨的种子，也让我们这个刚刚稳固的联盟，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人心，果然是最难测的深渊。

　　然而，危机中也蕴藏着转机。当夜，就在萧砺将自己封闭在书房之时，负责监视永嘉郡主府的“听风楼”暗哨，冒险传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郡主府后门，他们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送菜伙计，其身形步伐，极似失踪已久的奚师爷！

　　奚师爷竟然就藏在永嘉郡主府内？！这真是灯下黑！

　　我心中剧震，几乎立刻就要去敲萧砺的门。但手抬起，又缓缓放下。他现在情绪不稳，若得知此消息，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而且，周廷玉的信来得太过巧合，我们内部是否还有对方的人？消息是否可靠？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召来碧荷和两名绝对可靠的沈府旧部。“碧荷，你立刻通过密道，将奚师爷可能在永嘉郡主府的消息，以及周廷玉来信之事，告知顾铮将军，请他定夺，并务必提醒他，谨慎行事，提防有诈！”

　　我必须借助顾铮的冷静和力量。同时，这也是对顾铮的一次试探，看看在萧砺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他是否依然值得完全信任。

　　等待回信的时间，每一分都是煎熬。一方面担心奚师爷再次转移，另一方面又忧虑萧砺的状况和顾铮的反应。

　　后半夜，顾铮亲自来了。他一身夜行衣，带着一身寒气，眼神依旧冷静，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他先向我确认了消息来源，然后沉声道：“王爷情况如何？”

　　我摇了摇头，将萧砺的反应简单告知。

　　顾铮沉默片刻，道：“王爷重情，尤其是关乎老王爷之事。此事暂且不要打扰他。奚师爷之事，宁可信其有。郡主府守卫森严，强攻不可取，我会安排人手，伪装成更夫或巡夜兵丁，在郡主府外围制造一些小混乱，同时让人潜入查探虚实。若确认奚师爷在内，再想办法。”

　　他的安排稳妥而老练，让我稍稍安心。“周御史那边……”我迟疑道。

　　“周廷玉此人，清流领袖，爱惜羽毛，但心思深沉。其用意，眼下难以判断。他的话，可听，但不可尽信。老王爷的旧案，牵扯太大，需从长计议，眼下当以解决北疆危机和解救沈尚书为第一要务。”顾铮思路清晰，并未被周廷玉的信带偏。

　　我点了点头，心中稍定。幸好，还有顾铮这根定海神针。

　　然而，就在我们商议细节之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萧砺站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更深的漩涡。他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不必麻烦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意，“本王亲自去一趟永嘉郡主府。”

　　我和顾铮同时一惊。

　　“王爷，不可！无旨擅闯郡主府，乃是重罪！”顾铮急道。

　　“那就让她亲自请本王进去。”萧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王这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告她永嘉郡主勾结狄人，窝藏钦犯，谋害边关大将！将周廷玉的信，还有我们掌握的所有线索，一并公之于众！把这天，捅个窟窿！”

　　他这是要行险一搏，将所有的暗斗彻底推向明面，逼皇帝和整个朝堂做出选择！

　　我和顾铮都愣住了。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上萧砺所有的权势和声望，甚至性命！

　　“王爷，三思！”我忍不住劝道，“如此一来，再无转圜余地，若陛下……”

　　“若陛下还要偏袒，”萧砺打断我，目光如炬，直视着我和顾铮，“那这朝廷，这江山，还有何希望可言？本王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容许害我父王、乱我边关、祸我百姓的奸佞，继续逍遥法外！”

　　他的决心，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无可阻挡。

　　迷雾依旧重重，人心依旧难测。但萧砺的选择，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与其在黑暗中相互猜忌、被动挨打，不如放手一搏，将这浑水彻底搅动，或许，能在混乱中，杀出一条生路！

　　这一刻，我看着萧砺决绝而坚定的身影，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化为了同舟共济的勇气。

　　“好！”顾铮率先抱拳，眼中燃起战意，“末将愿追随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亦深吸一口气，迎上萧砺的目光：“知微，愿与王爷同行。”

　　风雨将至，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