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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   第三十三章与虎谋皮

      夜色,如浸透了浓墨的宣纸,将静心苑紧紧包裹,比以往任何一夜都更沉重,更窒息。
      距离演武场那场冲突已过去数日。起初,王同五只当是皮肉之苦与气血翻腾,俞贯虹派人送来的峨眉秘制“九转熊蛇丸”也确实缓解了表面的痛楚。他依旧每日强撑着,运行那枯燥却毫无寸进的“培元养气法”,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异变陡生!
      当他盘膝榻上,引导那丝微薄真气循着既定路线,行至曾被邹项重创、又因那日冲突而隐隐作痛的“少阳经脉”时,原本细流般的真气猛地一滞,随即如同堤坝溃决,在早已布满暗痕的脉络间疯狂冲撞!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仿佛筋脉被寸寸犁过的剧痛轰然爆发,瞬间吞噬了他的神智!
      “嗬——!”
      他喉咙里挤出半声压抑不住的痛嘶,整个人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从榻上滚落,蜷缩在地,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那痛楚不仅来自肉身,更源于一种清晰的、令人魂飞魄散的感知——原本被吴道广以精纯紫府真气勉强维系着的脆弱平衡,在失去了持续的护佑后,于此次强行催谷的震动下,彻底崩塌了!俞贯虹的丹药,如同在朽木上刷了一层新漆,根本无力阻止内里的腐朽。
      真气,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那些看不见的裂痕中疯狂逸散。照这个速度……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种冰凉的、名为“武功尽废”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扎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比被诬陷、被孤立更深的绝望,在这一刻,将他彻底淹没。
      ……
      “什么?!你要去后山?”庄梦蝶听到王同五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的想法,惊得站起身来。当她借着微弱灯火,看清王同五苍白如纸、冷汗未消的脸色,以及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决绝时,声音不由得发颤,“同五,你的伤……”
      “恶化了。”王同五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他将夜间运功时经脉崩裂、真气逸散的可怕情况艰难吐出。
      “不行!绝不能去后山!”庄梦蝶斩钉截铁,清丽的脸上血色尽褪,满是忧急,“我这就去求掌门师伯!再去求大师兄!请他们无论如何,再为你疗伤!你是被冤枉的,他们不能见死不救!” 说着,她转身便要往外冲。
      “别去!”王同五猛地伸手,虚弱的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袖。
      他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至极、近乎碎裂的笑容,眼中是看透世情的疲惫与摇摇欲坠的自尊:“梦蝶姐姐,没用的。掌门师伯……那次问我话时,眼神里的疏离与失望,我看得懂。大师兄……他信的是物证,是铁一般的门规。我现在去找他们,除了换来更多的怜悯,或者……更深的厌弃,还能得到什么?难道要你为了我,一次次舍弃脸面,去看人冷眼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锥心的痛楚:“我……不能再连累任何人了。尤其是你。”
      庄梦蝶看着他故作坚强却难掩脆弱的样子,心如刀绞。她明白,那不仅仅是身体的创伤,更是信任崩塌后,一个少年用尽力气护住的、最后一点尊严。
      “可是后山是禁地,梅师姐她……”
      “没有可是了。”王同五打断她,眼神重新燃起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狠厉,“梦蝶姐姐,我的身体等不了了。‘培元养气’太慢,丹药只是苟延残喘。那灵丹,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样东西!”
      看着他眼中那簇在绝望深渊里燃烧的、不容置疑的火焰,庄梦蝶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喉间,化作无声的泪水。她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对他最后意志的践踏。
      “……好。”她最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如叹息,“我帮你。”
      当夜,月色凄迷。庄梦蝶寻到了在月下独自徘徊的梅玉贞。
      “师姐,”她敛衽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知……‘太一蕴灵丹’?”
      梅玉贞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追忆的复杂神色。她凝视庄梦蝶良久,才轻叹一声,示意她随自己走到一株虬龙般的古松下。
      “此事……本是宗门一桩不堪回首的秘辛。你可知为什么后山被掌门封为禁地?这一切都缘于陆师祖。”梅玉贞的声音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陆知机师祖,乃是峨眉百年不遇的奇才。他不仅自创了威力绝伦的‘周天剑域’,晚年更醉心于一部名为《大衍真经》的玄奥典籍。此经不重真气修炼,专司推演天道、炼丹修心,玄妙非常,却也……凶险异常。”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后来,江湖传闻,师祖他……竟真的依据《大衍真经》,炼成了一炉‘太一蕴灵丹’。此丹据说有夺天地造化之能,能固本培元,增益一甲子功力,甚至……有重塑经脉、逆转生死之奇效。”
      “但那之后不久,陆师祖便连同丹药、真经,一同神秘失踪于后山禁地。宗门倾力寻找数年,只在后山人迹罕至之处,发现过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与……不祥的残留,最终也不了了之。”梅玉贞猛地握住庄梦蝶的手,力道紧得发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梦蝶,师父对此事讳莫如深,其中牵扯的隐秘与凶险,恐怕远超你我想象。后山深处不仅地势险恶,迷障丛生,更可能有……超乎想象的诡异与叵测的人心。你与同五,万万不可贸然前往!切记!”
      庄梦蝶将这番话,连同梅玉贞那凝重的警告,一字不落地带回。
      王同五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警告,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但“后山”、“痕迹”、“禁地”这些词,已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缕微光,为他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指明了唯一可能的方向。
      ……
      次日黄昏,黄天彪再次“顺路”前来探望。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关切的姿态,带来了一包据说是山下老字号买的活血膏药。
      “王师弟,伤势可好些了?”他目光在王同五脸上一扫,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如针。王同五那强打精神也掩不住的灰败面色,眉宇间那缕死气沉沉的疲惫,以及呼吸间那无法掩饰的散乱气息……尽数落在他眼中。
      黄天彪心中了然,面上却愈发显得忧心忡忡:“师弟,看你气色,伤势似乎……唉,师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寻常丹药,怕是难及根本了。”
      他话锋一转,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道:“不瞒师弟,师兄思前想后,或许有一人,既有能力,也或许愿意指条明路。”
      王同五抬起沉重的眼皮,黯淡的眸子里,一丝微弱的求生欲挣扎着闪烁。
      “便是我师父,何真人。”黄天彪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服力,“你或许不知,当年陆知机师祖在世时,对我师父颇为赏识,常召他前去论道,多有抚照。师父他老人家,对陆师祖的学问人品,是打心底里敬佩的。后来陆师祖神秘失踪,宗门内就属我师父奔走最力,对后山那些隐秘角落的了解,恐怕无人能及。”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更低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关于那‘太一蕴灵丹’……师父当年搜寻时,确实找到过一些极隐秘的线索,只是碍于门规与一些……其他考量,未曾公之于众。若他肯出手相助,或许……师弟你真有一线生机!”
      这番话,如同精心调配的毒药,用三分真事做引,七分虚言为毒,完美地利用了过往的云烟与人性中对‘希望’的本能渴求,直灌入王同五千疮百孔的心窍。在王同五听来,这不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条具体、且有高人指引的路径!
      看着王同五眼中那簇被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黄天彪知道,鱼,已经紧紧咬住了钩。
      “若师弟愿意,师兄愿为你赌上脸面,恳求师父。”他伸出手,语气诚恳得无懈可击,“无论如何,总好过在此坐困愁城,眼睁睁看着……根基一日日朽坏啊。”
      “根基朽坏”四个字,如同最后一记丧钟,敲碎了王同五心中最后的藩篱。
      他深吸一口带着暮色寒意的气,仿佛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
      “有劳……黄师兄。”
      半是搀扶,半是引导,王同五被黄天彪带入了何道真清修的庭院。院内松柏苍翠,竟有几分出尘的静谧。
      何道真背对着他们,正在观赏一株古松,听闻脚步声,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黄天彪身上,带着一丝询问,随即看向王同五,那目光深邃,却并无咄咄逼人的威压,反而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他体内糟糕的状况,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惋惜。
      “师父,”黄天彪躬身行礼,语气“沉痛”,“王师弟他……经脉旧伤复发,恐有尽毁之虞,弟子实在于心不忍,冒昧带他来求师父,看在……看在陆师祖当年也曾指点过师父的情分上,能否……给他指条生路?”
      何道真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王同五,那目光让王同五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却奇异地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生出一种“高人或许真有办法”的期待。
      良久,何道真才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对天才陨落、对往事如烟的真诚感慨。
      “陆师叔……确是惊才绝艳,天妒英才。”他声音温和,带着追忆,“他那‘太一蕴灵丹’,据《大衍真经》残篇所述,确有重塑经脉、逆转生死之玄妙……若此丹尚在,你这伤势,或许真不难。”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而恳切,“然而,灵丹缥缈,寻觅需时,而你的伤势,已刻不容缓。”
      他向前一步,目光坦诚地直视王同五,仿佛在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孩子,贫道观你气息,你所修家传功法,至刚至阳,与你眼下经脉受损后产生的阴损郁结之气,正是水火相冲,雪上加霜。若不能明了你功法的具体路数与刚猛来源,贫道纵有心以本门柔劲为你疏导,也恐力有不逮,甚至可能加剧你的伤势。”
      他的话语逻辑严密,充满了为对方着想的考量:“你若信得过贫道,可将《先天罡炁功》借我一观。贫道并非觊觎你的家传绝学,而是要从中寻得一个关键的‘引子’,明了其刚猛真气的根源与运行之理。如此,贫道方能以我修炼的太乙真气,为你量身定做一套疏导之法,暂且稳住伤势,压制其恶化之势。这并非根治之道,而是为你争取那寻找‘太一蕴灵丹’的、至关重要的时间。”
      他最后的话语,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感:“此乃权宜之计,亦是眼下看来,唯一能两全之策。贫道知你心存疑虑,但……时间不站在你这边。你,意下如何?”
      这番说辞,情理兼备,进退有据,将一场赤裸的掠夺,完美包装成了一次舍易求难、充满风险的“救治”。尤其是那句“加剧你的伤势”和“时间不站在你这边”,精准地击中了王同五最深的恐惧和最迫切的需求。
      希望,如同绝境中的一丝微光,照亮了王同五满是阴霾的心田。他仿佛看到,在这位看似严苛却愿意讲道理、有能力的师门长辈的帮助下,他或许真能抓住那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压下了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晚辈……愿信真人。”
      刘愈先生将家族传承交给他时那郑重的眼神在脑中一闪而过,伴随的是柳玉娘濒死的嘱托。一股强烈的背弃感让他喉头哽咽。但体内经脉那持续的、仿佛要将他撕碎的剧痛,比任何回忆都更加真实和紧迫。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谈未来和承诺!
      ……
      “你信他?!”静心苑内,庄梦蝶听完王同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转述,依旧忧心忡忡,“同五,这太冒险了!”
      “我知道冒险。”王同五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眼中却有了点光亮,“但梦蝶姐姐,这是我唯一的路了。何真人的话,听起来……有道理。他若真想强夺,有的是办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与我解释?他甚至承认了这是‘权宜之计’。”
      他抓住庄梦蝶的手,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恳求:“姐姐,我的身体等不了慢慢查证了。就当是我病急乱投医吧!我必须要赌这一次!赌这家传功法,真能换来我活命的机会!”
      庄梦蝶看着他眼中那近乎虔诚的希望之光,所有理性分析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她明白,在绝对的绝望面前,任何一丝看似合理的光明,都足以让人飞蛾扑火。此刻打破他的希望,比让他去冒险更加残忍。
      她最终,艰难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将无尽的担忧压回心底。
      (第三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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