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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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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茗蜷坐在破神龛近旁,脸色惨白,咳得身子发颤,连头顶残破蛛网也跟着簌簌抖动。
寒气从残破的窗棂钻进来,像是要冻透人的骨髓,她对周遭环境早已适应,只是这肺病怕是要花掉不少钱,也不知她何时能安顿下来。
“小姐,快喝些热水。”丫鬟翠翠急忙递上热水和一枚药丸。
杨茗侧身接过破口的粗瓷碗,就着温水将药丸吞下,才低声问:“翠翠,咱们的银钱……可还有剩?”
问出这话时,杨茗自己都觉得陌生。
昔日杨府的风光在她眼前频频掠过,杨家荣华富贵一夜之间如大厦倾覆,都作了尘土。
眼下这好不容易找到的破庙,才是她的安身之所。
翠翠替杨茗梳理长发的动作一滞,声调不由自主地拔高:“小姐别操心这个,银钱管够咱们用,如今我才是管账呢,您就别问了。”
杨茗被她这模样逗得微微一笑,“瞧把你急的,我不过就是问一嘴。”
她将翠翠的手拉至胸前,发出一声苦涩钝痛的叹气,“唉,我这身子自小便不好,从前在府中有爹娘可依,何曾操心过银钱之事,便是病了也都是用最好的药,如今……我们逃跑之时好不容易拿出来的这些银两,大半都耗在这药罐子上了。翠翠,你不如——”
“小姐!”翠翠蹙眉打断,一把将杨茗紧紧揽入怀中,“你不准再说这话!我不爱听,更不会走的,若不是五岁那年你将我捡回府中,我早就饿死街头了,我不准您再提这个,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杨茗轻叹,指尖抚过翠翠手背,“真是的,我以前怎没发现你气性这般大呢……”
“那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小姐只有我了。”
杨茗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从前,忆起了昔日被家人呵护在手心里的日子。
阿娘常年征战沙场,身子骨早就落下了病根,后来遇到阿爹,阿娘才肯停下步伐,回到宅院一心一意过起日子。再后来生下杨茗,阿娘大出血,阿爹说什么也不要孩子了。
因此杨家只有杨茗这一个女儿,可以说是金堆玉砌般养大,娇贵得很。
“嘶,这杨家的人,全他妈都是硬骨头……”
杨茗回过神,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闷哼出现在破庙门口。她下意识抓过身侧搁着的锋利石头,这一路的逃亡,让她明白自己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人发现的风险,她要以十二分的警惕应对。
“小姐别动,我去看看。”翠翠低声安抚杨茗,轻抬脚步往破庙门口走去。
“什么人?”翠翠握着拳头,在暗处警觉地问了一声。
庙门猛地被大力推开,一个身影跌撞进来,月光照见他一身月色直襟长袍,半边已被血色染透,“在下……戚本禹,途经此地遇袭,望能借宿一宿……”
翠翠站在远处上下打量着他,正要回绝,却听身后杨茗轻声道:“让他留下吧。”
戚本禹低喘着道了声谢,踉跄着脚步挪到离窗口远些的角落,扑通一声坐下来,撕开衣襟处理伤口。
翠翠回到杨茗身边。
“小姐,咱又不认识他,凭什么放他进来。”翠翠低声埋怨,不情不愿地端起一碗热水给杨茗暖手。
“这庙又不是咱们的,怎么不让人家进了。”杨茗温声劝道,“你把这碗热水送给那位公子,我见他似乎也受了伤。”
“哼,他知道我是谁吗,我凭什么给他送。”
在杨茗坚持下,翠翠拗不过,最终不情不愿地走到那处阴影里,递过一碗用冰雪烧的沸水,“公子,喝些热水吧。”
戚本禹闻言动作停下,借着月光抬起头,一手伸出正要接过时,余光不经意掠过远处清亮月色映照下的杨茗侧脸,动作猛地一顿。
“你…”他瞳孔骤缩,声音陡然冷厉,“你是杨茗?你是杨国忠的女儿?”
杨茗浑身一颤,下意识否认,“公子看错了,我不是……”
翠翠立即挡在二人中间,厉声道:“你眼瞎了不成,废话那么多,不想待在这就赶紧滚!”
戚本禹却冷笑起来,方才的虚弱仿佛从未存在,“杨小姐,你可知眼下城中有诸多官兵在散发有关你画像的通缉令,人人都在传兵部侍郎杨国忠贪墨敛财,害死了无数百姓,天下人都对你杨家恨之入骨,哈哈哈哈……”
他狂笑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狼狈坐在地上的女子。谁能想到刚死去不久的兵部侍郎杨国忠之女,如今竟然藏在一个破庙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可知我这一身伤从何而来?正是为了追查杨家余孽,在你家别庄遭遇抵抗所致!”
戚本禹缓缓起身,嘴角噙着一丝狰狞笑意,“二皇子有令,杨家满门,一个不留,没想到最大的功劳,竟自己送上门来了,你想让我如何处置你呢?”
杨茗脸色惨白如纸,鸦羽般的睫毛簌簌颤抖。听到戚本禹完全颠倒是非的话时,她双眼死死瞪向对面,面目通红,“家父平生为人刚正,做事光明磊落,他从不参与你们这些人见不得光的勾当!什么谋逆,什么军机泄露,全是你们的构陷!二皇子……果然是他陷害我杨家,我爹娘做错了什么,何至于让你们赶尽杀绝!”
满门被灭……
一瞬间杨茗呼吸急促,气息紊乱。
她不甘心。
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构陷?”戚本禹站起身子嗤笑,“杨国忠手握兵权,却不肯归顺二皇子,这便是死罪。至于贪墨谋逆……不过是让天下人信服的由头罢了。”
他一步步逼近,声音冰冷:“说来还要感谢盛将军,若不是他大义灭亲,亲自带队查抄杨府,二皇子的大事也不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杨茗只觉得心如刀绞,那个名字如毒刺般扎进心里。
盛弥然,她幼时最要好的玩伴。
但如今他们早已分道扬镳,各赴天涯路。
戚本禹的冷笑还挂在嘴边,尽管肩头仍在渗血,气势却丝毫不减,“杨小姐,不必再做无谓挣扎,您是自行了断主动下去陪你全家,还是……等我动手?”
“小姐快走!”翠翠趁其不意,猛地将手中热水泼向戚本禹的脸,粗瓷碗砸向他的面门,趁他闪避之际,转身一把拉起杨茗就往破庙后门冲去。
“想跑?”戚本禹冷笑一声,闪身避开,同时袖中滑出一柄短刃,“俩臭丫头,还敢反抗?!”
杨茗被翠翠拽着踉跄前行,她已许久没有如此剧烈奔波,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再回头瞥见戚本禹已追至身后,不过几寸之远,她心下一横,摸出怀中那支冰凉的玉簪,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刺去——
“呃!”戚本禹猝不及防,玉簪深深划破他手臂,鲜血顿时涌出,他脚步猛地顿住,粗声臭骂:“臭娘们,找死!”
翠翠趁机推开摇摇欲坠的庙门,凛冽寒风瞬间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隐约的喧闹声。
夜色如墨,冷风扫过破败庙宇,云破处依稀可见半轮明月,白森森映照着脚下小路。
主仆两人搀扶着跌撞往前跑,脚下的路跟人作对似的,忒不好走。身后的破庙越来越远,而前方的灯火与人声却渐渐清晰。
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就在杨茗几乎要脱力之时,眼前豁然开朗——
长街灯火如昼,各式花灯高悬,游人如织,原来今日正是上元节。
“小姐,我们要不偷偷混入人群里?”翠翠搀扶着杨茗,喘息着询问。
上元节人流大,戚本禹眼光再好,想找她们也费时间,而且就算看得到,能不能抓到也另说。
杨茗道:“翠翠,抓紧我。”
二人迅速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流。
戚本禹紧接着追到两人原先站立的位置,他眼睁睁看着那俩人消失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面色铁青,咬牙咒骂:“两个贱人,等我抓到你俩不玩死你们!”
长街上,杨茗任由翠翠搀扶着在人群中穿梭,五彩灯笼在头顶摇曳,孩童举着糖人奔跑笑闹,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实。
“我们现在就去醉仙楼,”杨茗压低声音,在翠翠耳边低喘道:“娘不是说让我们去找醉仙楼的月婉儿吗,今夜时机正好——”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你们两个,站住!”
身后戚本禹竟不顾伤势追了上来,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他身形高大,步履急促,沿途撞翻数个灯笼摊子,引起一片惊叫,他的脚步也因为人群躁动被迫慢下来。
“翠翠,我们到这边。”杨茗急中生智,拉着翠翠闪到一个卖绢花面纱的摊子前,“我们买两顶帽子,那戚本禹不一定能瞧得出来。”
“没问题。”翠翠说着迅速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
白色轻纱帷帽利落地落在两人头顶,薄纱瞬间垂落,遮住了苍白的面容。
“低头。”杨茗深吸一口气,搀着翠翠转身混入一群同样戴着各色面纱、正嬉笑游玩的年轻女子中。
那边的戚本禹脸色发黑,不耐烦地拨开人群追至近前,“滚开,都滚开,全都给我滚开……”
他一身衣袍染了半边血,另一边是雪和泥土被热水融到一起的污迹。只要他停到哪里,周围就自动围城一个圈,看热闹似的包着他不走。
戚本禹脸色阴狠地朝四周观望,却只见一片朦胧纱影,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另一边,面纱下的杨茗紧紧握着翠翠的手,随着人流艰难前行,通往醉仙楼的必经之路——和安桥已近在眼前,桥上亦是灯火璀璨,桥下洛水倒映着络绎不绝的人影。
杨茗心弦绷得极紧,只要她能通过这条走向醉仙楼的必经之路,那这数日的东躲西藏也不算白费。
然而,就在她们要踏上桥面石阶的刹那,一道阴冷的目光骤然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