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与银杏》姜小然

6、第 6 章

　　第六章初雪的约定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五，程念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但她能听见细密的雨声。这让她有些失望——按照计划，今天早上她要把最新的一篇读书笔记交给陆清让，而且她特意选了汪曾祺的《受戒》，想要和老师讨论其中那种含蓄温暖的情感。
　　她提前二十分钟出门，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不算大，但带着刺骨的寒意。护城河笼罩在雨幕中，对岸的景物都模糊不清。程念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心里却隐隐担心——这样的天气，陆清让还会出来散步吗？
　　快到第二个拐角时，她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陆清让撑着一把墨绿色的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似乎在观察树叶上的雨滴。今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红色的围巾，在灰蒙蒙的雨景中格外醒目。
　　"老师早。"程念小跑着上前，伞沿上的雨水洒了几滴在脸上。
　　陆清让回过头，眼镜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早。这样的天气也出来散步？"
　　"因为...今天要交读书笔记。"程念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用塑料文件袋小心包好的笔记本，"我写了《受戒》的读后感。"
　　陆清让接过笔记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么用心？还特意做了防水措施。"
　　程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她昨晚就开始担心下雨，特意找了文件袋把笔记本包好。
　　她们并肩走在雨中，伞沿偶尔相碰，溅起细小的水花。陆清让把笔记本小心地收进公文包，然后说："今天太冷了，我们去店里坐坐吧。"
　　这是她们第一次在雨天也坚持"晨间约会"。早点摊的老板娘看到她们一起进来，会心地笑了笑，很快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受戒》是个很特别的选择。"陆清让一边小口喝着豆浆，一边说，"为什么会想到写这篇的读后感？"
　　程念组织了一下语言："因为...我觉得这篇小说里有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明明写的是出家修行，却处处透着人间的烟火气。"
　　陆清让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很好。汪曾祺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在最超凡脱俗的题材里，写出最接地气的人情味。"我特别喜欢小明子和小英子之间那种朦胧的感情。"程念鼓起勇气继续说，"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就是日常相处中的点点滴滴，却让hux人觉得特别美好。"
　　陆清让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是啊，最动人的情感往往就藏在这些细水长流里。"
　　她们讨论了很久汪曾祺的写作风格，从《受戒》谈到《大淖记事》，又谈到《晚饭花集》。程念发现陆清让对汪曾祺的作品如数家珍，很多细节都能信手拈来。
　　"汪曾祺说过，写作就是要'贴着人物写'。"陆清让用纸巾轻轻擦拭嘴角，"你要让你笔下的人物活起来，就要真正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程念认真记下这句话。她发现和陆清让的每一次交谈，都能学到新的东西。不仅是文学知识，更是一种对待文字的态度。
　　离开早点摊时，雨已经小了很多。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陆清让突然问："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复习得怎么样？"
　　"还好..."程念老实回答，"就是作文还是有点担心。"
　　"不用太紧张。"陆清让温和地说，"记住我教你的方法，先理清思路，再动笔写作。你的进步已经很大了。"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程念忍不住嘴角上扬，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走到校门口时，她们意外地遇见了校长。校长看到她们一起从校外走来，明显愣了一下。
　　"陆老师，这么早就来学校了？"
　　"带学生出来找点写作灵感。"陆清让的回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校长看了看程念，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只是点点头："快期末考试了，注意别让学生太累。"
　　看着校长离开的背影，程念突然意识到，她们这样的"偶遇"在别人眼中可能并不寻常。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这一天的语文课，陆清让正好讲到汪曾祺。当她引用《受戒》中的句子时，目光不经意间与程念相遇，那一刻程念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汪曾祺的文字，就像江南的春雨，细腻温润，悄无声息地浸润人心。"陆清让在讲台上娓娓道来，"他笔下的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相视一笑。"
　　程念不自觉地想起早晨的对话。原来那些她以为只属于她们之间的交流，陆清让也会在课堂上与所有同学分享。这个发现让她既失落又欣慰。
　　下课铃响后，程念正准备离开，却被班长叫住了。
　　"程念，陆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程念心里一紧，担心是因为早上被校长看见的事。她忐忑不安地走向教师办公室，脑海里闪过各种可能。
　　陆清让正在批改作业，看到程念进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你的读书笔记我看了，写得很好。"
　　程念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
　　"特别是对小英子心理的分析，很细腻。"陆清让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不过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觉得小英子最后的选择是一种'温柔的叛逆'？"
　　这个问题让程念愣住了。她写这个词的时候完全是凭感觉，并没有深思。
　　"因为..."她努力组织语言，"她既没有完全违背世俗的期待，又坚持了自己内心的选择。这种妥协中的坚持，我觉得就是一种温柔的叛逆。"
　　陆清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角度很新颖。其实很多时候，最有力的反抗不是激烈的对抗，而是温柔地坚持自己的路。"
　　说着，她从桌上取出一本书递给程念："这是《汪曾祺全集》的第一卷，你可以拿去看看。里面有很多作品的创作背景，应该对你有帮助。"
　　程念接过厚厚的书，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这不是图书馆借来的书，而是陆清让私人的藏书，扉页上还有她的签名。
　　"谢谢老师，我会好好看的。"
　　"不用急着还。"陆清让微微一笑，"期末考之前看完就行。"
　　抱着书走出办公室时，程念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陆清让把自己的藏书借给她，这意义远超过普通的师生情谊。
　　接下来的日子，程念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阅读《汪曾祺全集》。她在读书笔记里记录下每一个感动的瞬间，有时候甚至会写下自己的创作尝试。让她惊喜的是，陆清让每次都会认真批注，不仅点评她的见解，还会对她稚嫩的创作给予鼓励。
　　又是一个周五的早晨，程念像往常一样提前出门。今天的气温格外低，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久久不散。让她意外的是，在第二个拐角没有看到陆清让的身影。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往前走。在早点摊附近，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陆清让今天围了一条白色的围巾，正仰头望着天空。
　　"老师早。"程念小跑着上前，这才发现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
　　"下雪了。"陆清让轻声说，语气中带着孩子般的欣喜，"这是今年的初雪。"
　　程念这才注意到，陆清让的眼镜上和围巾上都落着细小的雪花。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们走走吧。"陆清让提议，"初雪天的护城河应该很美。"
　　她们沿着河岸慢慢走着，雪花在周围静静飘落。河面还没有结冰，雪花一触到水面就消失不见。岸边的梧桐树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偶尔有雪花从枝头滑落，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汪曾祺的书看得怎么样了？"陆清让问，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缭绕。
　　"看到第二卷了。"程念回答，"特别喜欢他写食物的那些散文，明明都是家常菜，却写得让人食指大动。"
　　陆清让笑了："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好的作家能让最平凡的事物焕发光彩。"
　　走到一座石桥时，陆清让停下脚步，望着桥下的流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带学生出来散步吗？"
　　程念摇摇头。
　　"因为课堂太小了，装不下整个世界。"陆清让的声音很轻，"真正的语文课，应该在生活里。"
　　一片雪花落在程念的睫毛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眨了眨眼。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陆清让的教学理念——文字不是死记硬背的知识，而是活生生的体验。
　　"期末考试的作文..."程念犹豫着开口，"我有点担心写不好。"
　　"记住我们讨论过的。"陆清让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写作最重要的是真诚。把你真实的感受写出来，就是最好的文章。"
　　雪花在她红色的围巾上停留，像是一颗颗细小的珍珠。程念突然很想把这个画面永远记在心里。
　　她们在雪中走了很久，直到早读的铃声快要响起才往学校走。雪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程念小心地踩着陆清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感觉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走到校门口时，陆清让突然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纸袋："这个送你。"
　　程念惊讶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枚手工制作的雪花书签，晶莹的雪花被密封在透明的胶片里，下面缀着蓝色的流苏。
　　"初雪的礼物。"陆清让微笑着说，"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写作最重要的是真诚。"
　　程念紧紧握着书签，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谢谢老师，我会永远记得的。"
　　这一天的语文课，陆清让破例没有讲课本内容，而是带着全班同学到窗前赏雪。她朗诵了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你们看，古人用这么简单的二十个字，就写出了冬日里最温暖的期待。"陆清让的声音在飘雪的背景中格外动人，"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程念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想起早晨的对话，想起那个雪花书签，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放学时，雪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给银装素裹的世界镀上一层金色。程念特意绕道护城河，想要重温早晨的路。雪地上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但那些对话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在石桥上站了很久，看着夕阳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打雪仗，欢笑声在寂静的黄昏中格外清晰。程念从书包里取出那枚雪花书签，对着夕阳看了很久。
　　回到家，她在读书笔记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初雪日，陆老师说：写作最重要的是真诚。"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这一次下得更大。程念望着纷飞的雪花，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今天的一切都写下来，不是作为作业，而是作为永远的纪念。
　　这个冬天，因为这场初雪，因为那个雪花书签，因为那些温暖的话语，变得格外不同。而程念知道，这些记忆将会像雪地里深深的脚印，即使被新雪覆盖，也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