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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萧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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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辛柳好心救治醒来后,萧祯内心无论怎样迷茫无措,都没再哭过。
曾经,他再怎么不受宠也是生活在皇城里金尊玉贵的皇子,随从如云,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劫难。突遭横祸,他强迫自己不能软弱,不能放弃,始终提着一口气,等到万事安定才能放下心来。
后来,意外遇到更多危险,嗜血刀光就在眼前,他身边有了同病相怜的另一个孩子,他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宽慰他人,一份忧心成了两份,沉沉坠在肺腑间。
此刻听到母妃有了消息,萧祯下意识将手中的铜板一攥,急切的想说什么,还未出口,泪水忽然决堤。
然而没有时间可以留给他伤感激动。
萧祯抬手一擦脸,看向温巡礼:“温将军,我们立刻出发,我要见我母妃!”
整支队伍听令而行,肃整地开始收拾行囊寝具,不出两刻便已经集结完毕。
上左将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做出手势,正式朝官道出发,要与护送郑婕妤的执戟在回繁都的路上汇合。
明明寻到了母妃,萧祯却还是心神不宁。
他反复摩挲着手中铜板。
逢凶化吉……逢凶化吉……
母妃已经找到,但愿阿柳能逢凶化吉吧。
两日后,萧祯一行人正走到两县之间,夜宿官家驿馆,他已是心急如焚,晚上思虑不止,常做噩梦。
他独自睡在上房,忽然听见楼下有动静,迅速起身打开门,温巡礼在门外,看样子准备敲门。
“三百执戟今夜赶上了我们,”他面无波澜地说,“郑婕妤情况不好,气息微弱,说想见殿下。”
萧祯没来得及高兴,神色大变,脑中“轰”的一声巨响。
什么叫做,情况不好?
他抬起脚,仿佛浑身都没了力气,疾奔出门时不慎撞到柱子,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仍直往前冲。
郑婕妤不能行走,是被抬过来的,因此不便上二楼,他们将她妥善安置在一楼的房间内。
萧祯跨进大开的房门,一眼看见简陋的床铺上有道灰色影子,脸被垂下的帐幔挡住,粗布袖子中,女人往日修长细腻的手臂此刻瘦骨嶙峋,腕骨突出,青筋一道道向衣裳中爬去。
分别不出十几日,面对最亲最爱的母亲,他竟感到一丝陌生。
是以,他在门口踌躇片刻,方才轻轻地踱步进去,怕吓到她。
不想,一看见她的脸,萧祯自己先吓了一跳。
郑婕妤脸颊凹陷,眼下乌青,目光是涣散的,唯有在看见儿子的时候绽放出一点旧光彩。
她先是笑,笑的不满意也不得意,只是笑。
萧祯坐到她床边,低声呼唤:“母妃,我想你了……”
郑婕妤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听到这话反而不笑了,眉宇间涌现出一股浓重的悲哀。
她万分怜惜的抬起手,抬到一半,神色骤然一厉,偏头斥道:“都滚出去!”
这声音绝对是虚弱不堪的,可却含着她作为主子时的雷霆威严,她现在毕竟还没被打入冷宫。
一刻的贵人,也还是贵人。
屋内众人顺从的垂首,鱼贯而出,房间内很快变的寂静无声。
“祯儿,”郑婕妤喘息两声,摸着他的脸,“瘦了呀,母妃对不住你……”
她眼角流下泪水,道:“我不能再继续护着你了……可恨啊,可恨我就要这么死了,还留下我儿受苦,你该怎么办呢?”
萧祯弄不清她的意思,紧紧抓住她的手,“您说什么呢?您不会死的,您不是说蓉江有神医云游,能治身弱,能治天下万疾,这才让父皇松口带了我出来……我,我现在好得很,没受苦,我这就让他们改道,还去蓉江!”
“傻孩子。”
她咳嗽起来,萧祯倒了清水喂她,把喉咙里一口气理顺了,“你要是真傻,母妃倒还能放心,可是你……唉。
“江南西道上,刺客劫道前,我喊你醒来吃糕,你还记得吗?”
那日或许是受了太大刺激,记忆变的很模糊,不过萧祯还记得在瀑布后山洞里做的那个梦。
他喉咙干涩,想起一声声凄厉的“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和那句别有深意的“我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臆想,脊背悄然发凉。
郑婕妤似有所感,温柔地看着他,像幼时哄他那样拍拍他的手背,“祯儿别怕,只有一件事,母妃得告诉你,我叫你起来,是怕你睡梦中听着他们喊打喊杀,吓着魂。”
萧祯头晕目眩。
母妃怎么知道刺客什么时候会“喊打喊杀”?
她微笑着说:“那些人,正是受我所托,来要我们母子二人的‘命’的。”
郑婕妤说着,脸上有了些活气,干裂的唇瓣泛起红色,萧祯心脏刺疼,想请她润润嘴唇,她没有理会。
他皱起眉,不住地深呼吸,九死一生过来,他小小的身体里装不下那么多疑惑,困顿地问:“……为什么啊?”
那沾了血的唇角开合,印在萧祯瞳孔中,淡淡地继续道:“我知道他们要来,没想到啊,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多。”
郑婕妤恍惚地看向空中,又说了梦里的第二句:“可惜没‘死’成,心狠的人还是心狠,祯儿,你回去之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和你说的话,也当什么都没听见,知道了吗?”
“母妃?”萧祯难以理解地唤她。
郑婕妤一只手撑着床,肩胛骨高高地突出,皮肤浮起病态的红晕。萧祯以为她会无力起身,搀扶住她胳膊,不及用力,她硬是自己直起了腰。
“是刘皇后!”
“你回去之后,或是装病或是装傻,不要与她的孩子争执,不要搅进去,没有人能护住你了!”她哭的绝望又心碎,“我恨……我恨我自己,若是不那么灵敏,或许死也死的干脆无知,不用忧心,整整两年了,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可是,”郑婕妤扑进萧祯怀里,搂住儿子,两滴冰凉的水珠砸在他脸上,“多亏这份灵敏,我当初才能保住你的呀!”
她似乎精神极差,越说到后面越是颠三倒四。
到最后,气息微弱了下来,萧祯惶恐地感受着她的呼吸,郑婕妤闭上眼之前轻抚他有些乱的发髻。
她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忍住了,只道:“不要追究……不要追究……”
啪嗒——
一条手臂落在床沿上,逐渐僵硬冰冷。
温巡礼守在门外不远处,听见一声凄厉而压抑的哭声传出来,他将手放在刀柄上握了握。
驿站外的一颗树上,红眼的黑鸟歪头倾听,须臾,振翅高飞,鸣叫着远去了。
“啊——啊——啊——”
辛柳捡起一颗石子向枝头抛去。
“前辈,咱这是到哪了,怎么这么多乌鸦,真闹人。”
“青業江上游西边。嘶——按理说这鸟不该在这儿的,咱们现在可在水上呢。”
常云景:“不过有种情况。”
辛柳:“什么情况?”
“乌鸦也叫做报丧鸟,可能哪里有人家去世了吧。”
哦,辛柳心里想着,可怜人呐,她探出船篷外,刺骨的风吹过来,给她吹得一哆嗦。
天气愈发寒冷了。
怎么现在有了丧事,分明快要到年关了啊。
她默默念道,节哀。
不管是哪位,请节哀吧。
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就到了宣州城外围——还是在水上,并且要沿这条水路再游二十里,去到欣阳湖。
至此,便可弃船而去。
欣阳湖上有很多芦苇荡和小岛,还有常年在湖上捕鱼的渔户聚落,他们多是无籍流民,随船安家,不受府兵管辖。
辛柳一行人要施法租用渔民的连家船,沿湖东岸慢慢游行,避开宣州至常州的漕运官道,这段路不可操之过急。
虽然辛柳不通地理,但她能感觉到,离要去的苏州吴县越来越近了。
佐证就是,邱先生开始频繁地坐到船头,呆呆地看向远处。
他似乎更加苍老,面容带着深深的疲惫,可又实在无从说起。
辛柳在旁边溜达完一圈,练完好了轻功,左右想了想,坐到他身旁去。
“邱先生……可有什么烦恼吗?”她迟疑地搭话,没太指望能得到回答,这老人家一开始就对很多东西讳莫如深,缄口不言。
邱卫的胡子动了动:“……恍如隔日啊。”
“那天,我家女儿还缠着我要辅兴坊的姜果吃,转眼一个秋天过去,我竟已出走繁都许久,只余孤家寡人。”他说着,泪流满面,悲痛不已。
可这泪水中好像还有别的含义。
“不知道走这一趟究竟能不能成,到头来要是一场空,我可怎么对得起你们……”
身后木板轻动。
辛柳转头看去,常云景静静地站在一旁。
“不管结局如何,该做的,一定要做,不是吗?”他说。
常云景又对着辛柳,“阿柳,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他们走进船舱。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你爹万分谨慎,从未失手,怎可能这么轻易被发现?”
辛柳听罢,心中轻轻打了个抖。
对啊,她怎么将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