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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道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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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事件后的三天,顾吟安和顾解意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战。
这种冷不同于最初的敌对,那是一种明确的、你死我活的界限分明。而此刻的冷,是共生体内部的冻结,是意识海洋里漂浮的巨大冰山,沉默,压抑,带着无声的谴责和无处宣泄的怨怼。
顾吟安彻底收回了所有主动的交流。他不再提问,不再回应,甚至刻意放空大脑,让自己沉浸在枯燥的背诵和重复性练习中,构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精神屏障。他照常上课、吃饭、休息,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能凝结空气。
顾解意同样沉默。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吟安每一分压抑的愤怒和受伤的自尊。那种情绪像细密的针,不断刺穿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理性外壳。他试图用复杂的数学推演来分散注意力,试图用“生存优先”的逻辑来说服自己没错,但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回放林小雨错愕受伤的表情,以及顾吟安那句尖锐的指控——“因为你那套理性的外壳下,其实也藏着害怕失去、害怕接触温暖的、懦弱的私心!”
第四天深夜,顾吟安在完成一套英语卷子后,疲惫地趴在桌上,几乎瞬间陷入了浅眠。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通过语言,而是一段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厚重水幕传来的……情绪波动。那里面混杂着挣扎、懊悔,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紧接着,一些破碎的、不受控制的画面强行挤入了顾吟安的梦境——
无尽的黑暗,只有仪器指示灯微弱的光芒。一个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戴着黑色耳骨夹的年轻男人(那是前世的顾解意)将一个人禁锢在金属椅上,顾解意将冰冷的针头刺入那人的颈侧,某种带着荧光的液体被强行注入。那人剧烈地颤抖,瞳孔放大,眼中是理智被强行剥离的痛苦与绝望。
巨大的环形屏幕前,站着一个面容模糊、气息阴冷的男人。顾解意垂首站在他面前。“情感是冗余代码,是阻碍进化的错误,必须清除。”导师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绝对的权威和掌控力,“解意,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要让我失望。”
阴暗的囚室里,一个试图反抗组织的成员,在顾解意面前被某种声波武器分解,不是血肉横飞,而是像数据被删除一样,从分子层面开始崩溃、消散,最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顾解意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只有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后,就是顾解意最后形神俱灭的场景。
顾吟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些画面带来的窒息感和恐惧感是如此真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你都看到了?”顾解意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弱的沙哑。那层坚硬的外壳,似乎在这些不受控泄露的记忆面前,出现了一道裂缝。
顾吟安没有回答,只是急促地呼吸着,试图平复翻腾的情绪。
长时间的沉默后,顾解意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
“对不起。”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异常艰难和陌生。
“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一种既能表达歉意,又不至于完全颠覆他理性人设的方式,“我低估了社交互动对你的情感价值权重。同时,高估了当下环境的风险系数。我的行为,基于不完整信息和非最优概率模型,导致了……不良后果。这是我的判断失误。”
典型的顾解意式道歉,依旧充斥着数据和模型。但顾吟安听出了那刻意维持的冷静之下,细微的颤抖。
“那些画面……是什么?”顾吟安终于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
顾解意沉默了更久,久到顾吟安以为他又要逃避。
“‘白刃’……”他最终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寒意,“它不是你想象中的某个犯罪团伙。它是一个……体系,一种……生态。它信奉绝对的理性和效率,为了所谓的‘进化’和‘新世界’,可以毫不犹豫地清除任何被视为‘不稳定因素’或‘低效资源’的存在。”
“他们……怎么清除?”
“就像你梦里看到的。”顾解意的语气变得平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报告,“□□消灭是最低效的方式。他们擅长的是……意识格式化,记忆篡改,人格覆写。或者更直接的,从信息层面进行‘归零’。让你……从未存在过。”
顾吟安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他们为什么找上我?因为……Ω-73?”他试探着问出了从记忆碎片中看到的名词。
顾解意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击中要害。“你……你看到了多少?”
“不多。但足够我知道,我对他们来说,是‘极高风险’,需要‘终极净化’。”顾吟安握紧了拳头,“而你,为保护我……牺牲了。”
“是。”顾解意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我毁掉了‘方舟’的关键数据,制造了混乱,然后将你的意识保存起来。但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重生的。”
他终于说出了最深沉的恐惧:“顾吟安,我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消失。害怕被抹去所有存在过的证明,害怕变成他们数据库里一个被标注‘已处理’的冰冷编号。更害怕……连累你,让你也因为我的存在,遭受同样的命运。”
“所以你在图书馆……”
“所以我在图书馆,看到任何可疑的迹象,都会反应过度。”顾解意接过话,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我的风险评估系统,早就被‘白刃’扭曲了。任何脱离掌控的、无法量化的因素,都会被我标记为潜在威胁。包括……你的情感。”
他顿了顿,极其艰难地补充道:“你说得对,我可能……确实在害怕接触温暖。因为那意味着软弱,意味着有了可以被攻击的弱点。在‘白刃’的世界里,有弱点,就等于死亡。”
这番坦诚,比任何华丽的道歉都更具冲击力。顾吟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顾解意那阴鸷、理性外壳下的,那个伤痕累累、在恐惧中挣扎的灵魂。
“下次……”顾吟安深吸一口气,说道,“下次如果你感觉到危险,直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判断。而不是你单方面强行接管,用那种伤人的方式。”
顾解意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回应了一个字:“……好。”
冰冷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入了些许微光。
时间悄然流逝,距离那场激烈的争吵和后续艰难的道歉,又过去了几周。高三的生活被无穷无尽的试卷和复习填满,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后数学课,讲的是导数的综合应用,难度颇大。黑板上,数学老师写下了一道结合了函数、导数与实际应用场景的压轴题,涉及最优解问题。大部分同学看得眉头紧锁,教室里一片沙沙的笔记声和细微的叹气声。
顾吟安盯着题目,试图理解其中复杂的变量关系。他能感觉到顾解意在意识里蠢蠢欲动,似乎对这种挑战性的题目很感兴趣,但这一次,顾解意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嘲讽或试图接管,而是保持了克制性的沉默。
“这道题,”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思路很关键,需要先建立正确的模型。有没有同学愿意分享一下自己的初步想法?”
教室里一片寂静。这种题目,通常只有年级实验班那帮理科尖子生才有把握。
顾吟安犹豫了一下,在脑海中低声问:“喂,这个……建立模型,是不是应该先找出关键变量之间的函数关系?”
他主动提问了。这是冷战缓和后的第一次。
顾解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回应,语气是尝试性的、甚至带着点不习惯的……耐心?
“嗯。但你的切入点错了。不要被题目里冗长的文字描述迷惑,直接抓核心物理量。”顾解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清晰而稳定,“看这里,‘效率最高’对应的是求极值,那么首要任务是构造出目标函数。把第二段话里的条件用数学表达式翻译出来……”
他一步一步地引导,不再是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提示关键步骤,让顾吟安自己思考下一步。
“所以……这里应该用导数判断单调性?”顾吟安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对。但注意定义域,实际情况限制了变量的范围,所以需要结合端点值一起考虑。”顾解意补充道,“别忽略隐含条件,那是你们文科生……嗯,是很多人容易丢分的地方。”
他中途生硬地改了口,把即将脱口的“你们文科生”咽了回去。
顾吟安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有了顾解意的点拨,原本混沌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在迷雾中行走,突然有人在你前方点亮了一盏灯,虽然光晕不大,却足以让你看清脚下的路和前进的方向。
他举起手。
数学老师有些意外:“顾吟安?你有思路了?”
“嗯。”顾吟安站起身,拿起粉笔,走到黑板前。他按照自己理解后梳理清楚的步骤,一步步写下推导过程,虽然速度不算快,笔迹也依旧是他那种清瘦的风格,但逻辑清晰,关键点都把握住了。
写到某一步时,他稍微卡顿了一下,在脑海中快速询问:“这里,二阶导数的正负判断是为了确认极大值点对吗?”
“没错。继续。”顾解意简短地肯定。
顾吟安顺利地将题目解完,放下粉笔。整个过程虽然不像理科天才那样行云流水,但对于一个曾经的“数学困难户”来说,已经是惊人的进步。
数学老师看着黑板上的解答,眼中露出赞许:“很好!顾吟安同学的解法非常规范,步骤清晰,尤其是对定义域和实际意义的把握很到位!大家要学习这种严谨的态度。”
回到座位上,同桌李晓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行啊吟安,数学开窍了?这题我都还没完全搞懂呢。”
顾吟安微微抿唇,没有回答,只是在脑海中轻轻说了一句:“谢了。”
“……嗯。”顾解意的回应依旧简短,但顾吟安能感觉到,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嘲讽,反而有种……类似于满足感的平静情绪。
晚上自习课,顾吟安主动拿出数学练习册,开始攻克类似的题型。遇到卡壳的地方,他会停下来,在脑海里提出自己的困惑。
“这里为什么不能直接用基本不等式?”
“因为取等号的条件不满足,你看……”顾解意会立刻指出问题所在,有时还会顺手在他的草稿纸空白处(意识层面的)画出简图或列出更直观的式子辅助理解。
“这个几何意义是什么?”
“想象一个动态的过程,当这个变量变化时,那个量就像沿着一条抛物线滑动,我们找的是最高点……”
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再是最初的针锋相对和互相贬低,也不再是图书馆事件前那种别扭的、带着试探的共存,而是变成了一种……生涩却有效的协作。
顾吟安发现,当他不带偏见地去理解顾解意的理科思维时,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理背后,其实蕴含着另一种形式的美感——简洁、对称、逻辑自洽。而顾解意也似乎开始尝试,用更平实的语言,而非纯粹的数学符号,来解释那些抽象的概念,甚至偶尔会引用一两个顾吟安可能理解的、来自物理或化学的现实例子。
当然,分歧依然存在。
“这种方法虽然直接,但缺乏美感。”顾吟安在解完一道题后,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忍不住评价道。
“有效即是美。”顾解意立刻反驳,“你的‘美感’能帮你算出卫星轨道吗?”
“但你的‘有效’能写出一首打动人的诗吗?”
短暂的沉默。
“……或许,”顾解意罕见地没有立刻反击,而是若有所思,“两者并非完全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