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弦》阿缑

1、第 1 章

　　残阳把西窗纸染成淡金时，鱼冉指尖终于触到了窗棂上的雕花。

　　那是朵半开的牡丹，木棱被岁月磨得光滑，花瓣的弧度却仍清晰。她指尖顺着纹路游走，从花心绕到花萼，连匠人刻错的半道细痕都摸得真切——这是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三日前，游医老周背着药箱路过村口，被蔡大娘硬拉到家里。当时鱼冉正坐在院里剥豆子，指尖捻着圆滚滚的黄豆，听老周在耳边说：“姑娘这眼疾并非天生，是幼时风寒伤了眼周经络，我有法子治。”

　　她那时只当是江湖骗子的戏言，自她记事起，世界便是一片漆黑，唯一的色彩是蔡大娘描述的“天是蓝的，像染了靛草”“麦子熟了是金的，能晃花眼”，可这些抽象的词语，她从来没能放进心里。

　　老周却当真留下了。他每日用银针扎她眉骨、太阳穴，又熬出黑乎乎的药汁让她内服，还叮嘱她“三日后鸡鸣时睁眼，保管能看见东西”。

　　今早鸡鸣时，鱼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睁开眼，起初只觉得刺目的亮，待适应了光线，竟看见屋顶的瓦片、墙角的蛛网，还有自己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她真的看见了。

　　狂喜像潮水般漫上来，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双手，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想立刻跑去告诉蔡大娘，想看看蔡大娘说的金麦子长什么样，想看看自己夫君临走时留下的那把木梳，梳齿上是不是还缠着她的发丝。

　　却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多年的盲眼生活，让她的听觉嗅觉都极其灵敏。那声响极细微，若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就算听出来了，也只会当作是风吹树叶雨打芭蕉这一类的寻常事，给自动忽略了。

　　鱼冉也是，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蔡大娘，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妇人，许是大娘照例来给她送腊肉香肠一类的吃食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安静，也许是大娘今日忙着接大孙子下学堂，派了她那位沉默寡言的二儿子前来吧。

　　鱼冉循着声音缓步前行，习惯性的拿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棒敲敲打打的探路，刚刚想起来已经复明，正要将其放置在一旁。忽地灵光一动：不若先假装尚未复明，瞒过蔡大娘一家，再毫无预兆的说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

　　境随心动，不见光明的日子一摆脱，心境也随之改变了。蔡大娘若是得知那个往日总是蹙着眉，眉眼间的哀愁挥之不去的小姑娘，竟也学会搞怪了，不知是喜还是怒。

　　这样想着，鱼冉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置物间，那里堆放着许多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息，令人不适。

　　看来得好好打扫一下了。

　　鱼冉转过墙角，一名身着黑衣手持短刀的蒙面男子赫然出现在眼前。男子虽蒙着面，眼中的阴鸷冷漠却是毫无遮挡，她虽没见过别人的眼神，却能如此清晰的从男子的眼中感受到浓烈的杀意，惊得她后背发凉。再看那短刀，上面的血迹还没干，男子周围亦是血迹斑斑，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她几欲作呕。

　　按照常理，她该转身就跑的，可不知怎的，双腿不听使唤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在面上并未表现出来，表情仍是十年如一日的呆滞，黑衣男子似乎也在观察，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办？这人一看就很危险，要逃吗？可他看起来个高腿长，又是个男子，她一个长年失明行动迟缓的弱女子，跑得过她吗？他还有刀，没准完全不用跑，直接一刀飞过来，将她捅个对穿，也一样完蛋。

　　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一丝阳光透过院子后面的老槐树树叶洒在身上，驱走了残留的夜间寒气。

　　男子握紧刀柄，向她迈出了一步，就是这短短的一小步，无声无息，却似重重地踩在了她的心口上，浑身汗毛竖起，瞬间激发了她生存的本能。

　　“是蔡大娘吗？”

　　她装作不知道来人，开口试探道。

　　“秦二哥？”即蔡大娘那沉默寡言的二儿子，“今天是你来给我送吃食吗？”

　　男子依旧没有答话，凝视了她片刻，便眼眸微垂，似在思索着什么。

　　鱼冉强忍着慌乱，往前走了两步，道：“你不是秦二哥？”

　　男子闻言眼中杀意毕现，慢慢将刀尖对准了眼前的女子。

　　却见她蹙眉思考了片刻，才不确定的声音颤抖的说：“是……夫君吗？”

　　男子当场愣住，本已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却生生被这声“夫君”打乱了思绪。

　　有效果！

　　鱼冉趁热打铁，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袖口是粗布质地，轻轻一擦，眼眶就红了。她摸索着上前，险些被地上的石子拌倒，却全然不顾，只努力的回想她那远在边关的夫君，回想他不在的这些年过得是如何的艰难，以及午夜梦回，那总被泪水沾湿了的枕头。

　　“夫君，是你回来了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男子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哭腔，手里的刀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眼见这盲女步履蹒跚间有些重心不稳，在她跌倒的那一瞬，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了她。

　　“夫君，你，你受伤了？”

　　不止是血腥味，抓住他的胳膊时，鱼冉明显感觉到了一股黏腻的水湿，耳边传来一声压抑后的闷哼，便知这些血迹的主人，当是包括这个黑衣男子在内的。

　　男子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无碍”，声音冷冷的，语气带着些许僵硬。

　　鱼冉愣了一下，随即压下那丝怪异的感觉，装作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

　　感觉怪异的不止鱼冉，还有莫弦——也就是这个男子。他出身江湖顶级杀手组织隐阁，自幼见惯刀光剑影，每天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一直独来独往，连个朋友都没有，更遑论嘘寒问暖的家人了。

　　第一次感受来自一名陌生女子的关心，竟有些无所适从。

　　“夫君，快随我进屋，我这就去找大夫给你包扎一下。”

　　下一刻，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突然收紧，捏得她生疼。

　　“嘶——夫君，你怎么了？”

　　莫弦紧紧的盯着她，想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那双无神的眸子里满是关切和担忧，还有一丝小心翼翼，似乎是怕他生气不理她了，完全不似作伪。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她真的只是关心，没有其他意图？

　　念及此处，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松了下来，稍作斟酌，道：“不必麻烦大夫了，我自己就可以包扎。”

　　“哦，好的。”

　　鱼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应该暂时安全了吧。

　　又状似无意低下头，语带忧愁：“夫君还是跟以前一样，事事要强，为了不让我担心，受了伤都是强忍着。”

　　莫弦目光闪烁，心思不明。

　　作为杀手，受伤都是家常便饭，有了纱布和伤药，莫弦手脚麻利的就把伤口处理好了。

　　不过他除了手臂，腹部也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脱下衣物时，布料几乎都跟血液黏在了一起。

　　鱼冉暗暗心惊：他居然能不声不响的忍这么久，神色如常到让她产生了根本就没有受伤的错觉。当然，心里的想法她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那人的戒备心不是一般的强，换药时恨不得一双眼睛作两用，一只看着伤口，一只紧盯着她，生怕漏掉了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莫弦解开衣襟时，鱼冉除了对伤口感到心惊，同时也有一些小鹿乱撞。她十年前就已眼盲，两年前与夫君成婚，虽说已经人事，到底未曾看过男子的身体，今日乍然见到，还是个陌生男子的，便本能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

　　同时她也是真的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做到处变不惊。当然，也有可能是迫于生存的压力，某些往日里未曾察觉的天赋被激发了出来。

　　鱼冉不会梳妇人的发髻，蔡大娘也不可能随时过来照顾她，且处处妥贴，三千青丝便由她自己做主，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脸颊两边斜垂下来的发丝正好遮住了红透了的耳根。

　　“夫君，换好了吗？”同时试探结束了吗？

　　莫弦轻轻“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鱼冉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那我去给你做些吃的？”见他不答，只得又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且你又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自然是要好好吃上一顿的。”

　　莫弦：“嗯。”

　　鱼冉：“那夫君想吃些什么？我记得你以前可爱吃鱼汤面了，要不就吃这个？”

　　莫弦：“好。”

　　鱼冉愉快杵着竹棒离开了，边走还边小声地自言自语：“夫君离家这么久，军营的伙食肯定比不上家里，今天可得好好地准备一桌丰富的膳食，为他接风洗尘。”

　　莫弦垂下眼眸，默了一会，起身跟在鱼冉的身后，看着她挽起衣袖，摸索着从水缸里抓了一条小鲫鱼，开膛破肚清理干净内脏，动作虽不快却很稳。起锅烧油将鱼放进去，用锅铲捣得稀烂，倒入事先烧好的热水，煮上片刻，锅里一片浓白，没多久就香气四溢。

　　鱼冉用漏勺清理完锅中的肉骨残渣，鱼汤被尽数舀进碗中，便另起锅倒入清水，开始煮面条了。莫弦看着她熟稔的操作着锅碗瓢盆，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直到鱼汤面被端上桌，便宜妻子呼唤他开饭了，才迈步走向饭桌。

　　汤里撒了葱花，面上还覆了一块荷包蛋，蛋面煎得金黄，看着就很诱人。

　　鱼冉只热了半块昨夜剩的烧饼，就着半碗红豆粥，小口地吃了起来。

　　她眼盲多年，行动多有不便，食材全靠蔡大娘一家供给。但她不想时时麻烦人家，锲而不舍的央求蔡大娘教她做饭，有机会便各种练习，终于让她学会了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夫君，你怎么不吃啊？”

　　“你……我离开多久了？”

　　“啊？”鱼冉，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两年多了……我都快忘记你的声音了。”

　　忘记声音而非容貌，也就是说，她早在认识她夫君之前就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