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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皇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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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已过,资善堂内灯火通明。大皇子萧昀的脊背绷得笔直,握着笔的手却因久练而微微发颤,连带心神也涣散开来。
写一笔,目光便悄悄溜向上首——皇后正垂眸审阅各宫账册,侧影在灯下沉静如雕。
“母后……”他忍不住小声唤道,盼着能得一句“歇息”。
皇后正批阅各宫月例账目,视线落在贤妃宫的用度上,眉头不由一蹙。
——这般奢靡,着实逾矩了。
旋即想起皇帝前日“按贵妃例优待”的口谕,她指节按了按眉心,对郁嬷嬷吩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传本宫旨意,贤妃养病期间,月俸翻倍。”
她是中宫,须得与帝王同心。即便……心意难平。
余光瞥见儿子偷懒,她声线一沉:“昀儿,心要定。”
门外人影一晃,郁嬷嬷适时附耳:“主子,金忠回来了。”
皇后神色一敛,看了眼仍在用功的儿子,对秋霜道:“看好大皇子。”
随即起身,裙裾无声拂过地面,带着郁嬷嬷转向偏殿。
金忠是冯国公府的家生仆人,随皇后入宫,净身为奴,是她最隐秘的心腹。他一身便装,斗篷裹着风尘,显是刚自宫外潜回。
“娘娘,事已办妥。”他低声道,“季太医的家眷已送出城,安置在府上庄子里,国公爷派了得力人看着,请您放心。”
广袖之下,皇后的手悄然攥紧。这是她第一次,对萧翊的旨意阳奉阴违。
从前,她纵使忌惮贤妃,也从未动过皇嗣的念头。可小禄子一案,皇帝对贤妃那片刻的怜惜,如同冰锥刺醒了她——那个孩子,绝不能留。
曹家根深叶茂,冯国公府却已显青黄不接之势。她在家世上已输一着,绝不能再让贤妃诞下皇子,与她分庭抗礼,更不能让昀儿的储位,生出丝毫威胁。
段婕妤那不管不顾的一撞,不过是给了她一个顺水推舟的契机。让季太医稍稍拖延产程,便足以……
金忠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环,“这是从季太医幼子身上取下的,以此为信,他不敢多言。”
皇后看着那枚刻着幼子姓名玉环,指尖微微一颤。拿孩童为人质,她竟要如此地不折手段?
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她旋即恢复了平静,将玉环收入袖中。
“告诉季太医,”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贤妃产后体虚,需用重药。若有人问起,便是亏损严重,调养必然。”
她定了定翻涌的心绪,声音平稳:“父亲还有何话?”
“国公爷只嘱娘娘万事谨慎。”金忠抬眼,小心观察皇后神色,补充道,“另……请娘娘为二小姐留意一门好亲事。”
果然,皇后眼底那点温度骤然冷却,唇角牵起一丝罕见的刻薄:“一个外室养的庶女,还想攀什么高枝?”
“儿臣给父皇请安!” 殿外忽传来萧昀雀跃的声音。
皇后神色瞬间柔和,举步迎出,“臣妾参见皇上。”
萧翊正拿着大皇子的字端详,指尖在笔画薄弱处轻轻一点:“腕力不足。”
垂眸对上儿子瞬间黯淡的眼神,他语气一转,带了些许笑意:“不过,朕在你这个年纪,字迹尚不及你工整。”
“谢父皇!” 大皇子立刻眉开眼笑。
萧翊的目光落在一旁慈眉善目的皇后身上,难得温存地拍了拍她的手,“近日事多,你也辛苦了。”
这份温情突如其来,皇后素来自持,最厌妃嫔矫揉作态,此刻四周宫人环伺,她更不肯放下身段软语承欢。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脸颊微热,竟下意识地将手抽出,规规矩矩地屈膝一礼:“此乃臣妾本分,皇上谬赞。”
礼数无可挑剔,气度雍容持重,却也将那片刻的温情驱散得无影无踪。
萧翊近日因贤妃之事,想起旧事,生了几分舐犊之情和难得松懈的倦意。今日得闲,便想说些无关江山社稷的闲话。
贤妃处凄苦、德妃处沉闷、姜宝林等新人他又懒得应对,他便散步到了凤仪宫。
他满腹那些想要倾吐的、关于御花园新开的早梅或是一首小词的闲情,此刻都像不合时宜的柳絮,被这公事公办的劲风,吹得七零八落,哽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
最终,他也只是直起身,脸上那点松弛的笑意悄然褪去,恢复了君王惯有的、深不可测的平静。
他又揉了揉大皇子的额发,淡淡道:“明日到御书房来,朕教你运笔。”
皇后浑然未觉自己掐灭了什么,只为儿子得了青眼而欣慰,对着那玄色背影恭敬道:“臣妾恭送皇上。”
萧翊屏退仪仗,独行于落叶堆积的宫苑小径,只允吴全顺远远跟着。
无人相伴,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转向朝政,想起了夏翀。
他其实欣赏夏翀的脾性,清高文人骨子里难得的酒气与热肠,在这朝堂上是稀罕物。
只可惜,此人面对皇权,总如惊弓之鸟,稍遇风雨便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若非如此,他此刻倒真想宣他进宫,对月小酌,暂忘机心。
思绪飘忽间,脚步已循着心意,停在了临华宫外。他摆手止住吴全顺的通传,推门径入。
此处布局不似别处开阔,回廊九曲,源自前朝那位偏爱江南韵味的宠妃。廊檐下悬着的宫灯在晚风中轻摇,投下暖黄光晕。
光晕之中,只见夏清圆裹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整个人蜷在摇椅里,像只贪暖的猫儿,睡得正沉。夜风拂过,吹散了他满身的疲惫与算计。
他放轻脚步,近乎无声地靠近,从她松垂的手中抽走那卷书——竟不是话本,而是《汉书·外戚传》。
“荔枝,别闹……” 她嘟囔着转醒,待朦胧睡眼看清眼前人,惊得险些从椅上弹起来,却被萧翊顺势揽入怀中。
“现学现卖?” 萧翊无需多想,便知她是被前番风波吓着了,在此恶补功课。
夏清圆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将脸埋在他胸前龙纹刺绣上,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臣妾……有点后悔进宫了。”
她这般姿态,恰好取悦了萧翊。他明知故问:“为何?”
“当初只想着,宫里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尽的山珍海味……” 她竟直言不讳,顿了顿,声音渐低,宛若耳语,“还有……皇上。”
她抬眸,水光潋滟的眸子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带着少女的羞涩与大胆:“皇上生得,比画本里的郎君还要好看。”
萧翊一怔,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品评他的容貌。
随即,便听她懊恼地轻叹:“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萧翊终于忍俊不禁,那笑声清朗,仿佛冰裂春溪,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沉郁,连檐下的风灯都似乎随之轻晃。
夏清圆这样的娇憨坦白,竟无意间触动了,萧翊在别处得不到的——作为“人”,而非“皇帝”的情感需求。
“皇上还笑。”她吸了吸鼻子,手臂环住他紧实的腰身,“为着小禄子的事,臣妾连着几晚都没睡安稳。”
荔枝悄无声息地温了果酒呈上,斟满两盏,又悄然退下。
夏清圆执起一盏,自顾饮了,语气带着豁出去的娇蛮:“臣妾贱命一条,倒也不怕。只是担心宫里的风波,会牵连家里。”
她又拿起另一盏,递至萧翊唇边,眼波流转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爹是个书呆子,若知道这些,怕是魂都要吓飞了。”
萧翊看穿她这粗浅的试探,却不以为忤,反觉这父女间质朴的牵挂,在这深宫里显得珍贵而可爱。
“朕今日见到你父亲了。” 他语带戏谑,“非但没吓破胆,胆子反倒见长。”
今日散朝,那个平日溜得最快的夏翀,竟扭捏着拉住吴全顺,旁敲侧击地打听女儿近况。
“宫廷自古便是如此,你念着的绫罗珍馐,是胜者才配享有的犒赏。”
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寥落,“若败了,便如朕的生母,骨肉离散,门庭凋零。”
“朕确有意扶持夏家。” 他目光如炬,看进她眼里,“但朕的耐心有限。若夏翀依旧畏缩不前,朕会放弃夏家。”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的耐心,早在登基之初这两年与各方势力的周旋和妥协中,被磨得所剩无几。宝剑要出鞘,必须一击即中。
“若朕此刻放弃夏家……”
“不会的!” 夏清圆急声打断。
她连日里辗转反侧,明白了唯有皇权才是倚仗,忠诚与能力是夏家唯一的筹码。若此刻失去圣心,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解释道:“父亲毕生崇尚黄老,求个清静无为。但臣妾会让父亲明白,何为皇恩浩荡,何为……臣子的本分”
他没有提及朝堂上的暗涌,只是看着她依旧苍白却明显坚韧了几分的面庞,淡淡道:“害怕了?”
夏清圆低头:“臣妾不敢。”
他抬手,微凉的指尖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深邃,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
“记住此刻的滋味。”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重若千钧,“在这宫里,心可存仁,手,绝不能软。”
是夜,他留宿临华宫,未行云雨,只是将她拥在怀中。
夏清圆在他沉稳的心跳声里,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权力的轮廓——帝王的庇护与冷酷,本就是一体两面。
小禄子的尸身早已处理,水缸也换了新水。但那无形的血腥气,早已渗入临华宫的砖缝,也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
次日清晨。
裴氏推开书房门,只见夏翀瘫坐于地,官袍皱褶,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手中紧紧攥着的宫里送出来的信笺——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
宫闱深重,月华亦染寒霜。女儿提笔时,指尖犹颤,非畏风冷,实乃心寒。今时今日,方知往昔依于父亲膝下,听您笑谈“平安是福”,竟是世间最奢侈光阴。
短短数月,女儿身侧,已枉送两条人命。
一为内侍小禄子,溺毙于宫苑琉璃缸中,尸身僵白;一为段婕妤,构陷女儿未成,服毒自尽,香消玉殒。
贤妃娘娘因此痛失幼女,哀毁骨立。凤仪宫内,证据直指,刀锋皆向女儿与父亲而来,其间凶险,女儿思之后怕,至今如履薄冰。
父亲,我们夏家,已退无可退,亦让无可让!
皇后娘娘虽明察,暂保女儿无恙。然幕后之人,其意岂在女儿一介宫妃?
其剑锋所向,实乃父亲!彼等构陷父亲与曹氏勾结,污您“买爵鬻官”之清名,非为坐实罪状,而是要让您在前朝,在天下士子面前,寸步难行!
您此时若再言“致仕”、“归乡”,在世人眼中,非是淡泊,而是畏罪潜逃!届时,夏家清誉扫地,兄弟与长姐前程尽毁,女儿在宫中,更如无根浮萍,唯有任人宰割,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您常教女儿,读书人当有风骨。何为风骨?
是于太平时明哲保身,还是于危难时,挺身而出,为所当为?
皇上力排众议,擢父亲于微末,此乃知遇之恩,更是将整顿科场、遴选良才之重任,托于父亲之手!您若退缩,寒的不只是圣心,更是天下寒门士子殷切期盼之心!
我们夏家,已被推至风口浪尖。退,则粉身碎骨;进,尚有一线生机。
此一线生机,不在别处,仅在皇上身上!唯有紧紧依附皇权,效忠陛下,我们父女二人,一在前朝,一在后宫,方能互为犄角,于这龙潭虎穴中,挣出一条生路!
女儿在此深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父亲,您忍心见女儿独面豺狼,而无娘家一丝声援么?
女儿泣血顿首,伏惟父亲明鉴。
女清圆叩上
窗外,天光微亮。
夏家“平安是福”的时代,在这一刻,正式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