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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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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赵羯领着禁军疾驰至夏府时,门楣上的红绸还在风中飘荡,昨日的喜庆气息尚未散尽。
夏翀披衣开门,见门外火把通明、甲胄森严,心头猛地一沉。
“赵统领,这是……”
赵羯抱拳,面色凝重:“夏大人,宫中出了些变故。皇上命末将前来护卫府上,请大人约束家眷,暂不要外出。”
他说得客气,可那“护卫”二字背后的意味,夏翀如何听不出来?
“可是婉昭仪……”夏翀声音发紧。
赵羯垂目,三缄其口:“末将职责所在,不敢多言。”
夏翀望着这位素来豪爽的禁军统领此刻的沉默,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冰水灌顶。
他想起昨夜女儿离去时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自己那记耳光——悔恨与担忧如毒藤般缠绕上来。
与此同时,另一队禁军已抵达裴家京中居所。
带队的校尉推开虚掩的大门,心头便是一凛。
院中一片狼藉。
药杵翻倒,晒药的竹匾碎裂在地,各色药材散落得到处都是,被夜风卷起,飘散着苦涩的气息。
书房的门大敞着,借着火把的光,能看见里头的医书、账册被胡乱抛洒,显然刚经历了一场仓促的搜掠。
“搜!”校尉厉声下令。
禁军迅速散开,仔细探查。
厢房内,裴夫人的行囊还在,几件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妆台上的梳篦还摆在一旁,妆匣未锁,里头的首饰一件不少。
唯独人,不见了。
校尉蹲下身,指尖捻起地上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凑到鼻尖一闻——是某种药材燃烧后的余烬,还带着温热。
他脸色骤变。
这现场,有两种可能:要么裴夫人遭人绑走,对方在搜寻某物;要么……就是她自己毁去痕迹,畏罪潜逃。
而无论是哪种,都与宫中皇子中毒之事脱不了干系!
“速回宫禀报!”校尉猛地起身,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惊惶。
慈安宫寝殿内,浓烈的药味混着一种甜腥的、不祥的气息。
萧翊踏入时,正看见最后一口黑血从萧瑞嘴角溢出。孩子的身体在明黄锦被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那双肖似太后的、总带着骄矜好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却已散开,倒映着宫灯冰冷的光。
跪在榻前的太医手一颤,银针“叮”一声掉在金砖地上。他伏下身,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声音破碎:“臣……臣等无能……瑞王殿下,薨了。”
那个“薨”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死寂的殿内锯过。
太后就坐在脚踏上,握着萧瑞的一只手。从萧翊进门到太医宣判,她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已关闭,只余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直到太医说出那个字。
她握着儿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已无生气的皮肤里。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目光先是落在太医颤抖的脊背上,空洞,茫然。接着,她看到了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萧翊。
那一瞬间,她眼中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不是悲痛,不是眼泪,而是一种被冰封了无数年的、混合着剧毒与疯狂的恨意,骤然解冻、沸腾!
“呵……”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
她松开了萧瑞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榻边。她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身。动作很稳,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优雅,可每一个细微的颤抖,都泄露着内里已然崩塌的天地。
“萧翊。”她唤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不再是“皇帝”,而是那个她从未真心接纳过的、养子的名字。
“你看见了?”她指着榻上的萧瑞,指尖平稳得可怕,“我的瑞儿。他昨天早上,还缠着哀家,说要出宫去看成亲的热闹。”
她向前走了一步,宫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如鬼魅般覆上萧翊的袍角。
“哀家两个儿子。”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在咀嚼玻璃渣,“第一个,死在东宫,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你这个‘好弟弟’。”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萧翊,眼底的血色越来越浓:“先帝查了,却没查出结果。好,哀家认了,是武仁命薄,是老天无眼。”
“现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哀家最后一个儿子!死在你一手提拔的夏家!死在你力排众议的婚宴上!死在你要‘革新除弊’的当口!”
“先帝他当年瞎了眼,把你这个孽障从冷宫接出来!”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太医、宫人,最后回到萧翊脸上,声音低下去,却更加怨毒,如同诅咒:
“萧翊,你听好了。武仁的死,哀家忍了。因为他是太子,他的死能让某些人安心坐上龙椅。”
“但瑞儿……他只是一个孩子。他挡了谁的路?嗯?”
她倾身向前,气息几乎喷在萧翊脸上,一字一顿:
“是你。是你的新政,你的党争,你的江山!是你的穷折腾,惹来了报应!却让我的瑞儿……替你受了这天谴!”
话音落地的刹那,她眼中的疯狂彻底吞噬理智。毫无征兆地,她抄起手边小儿上那尊沉重的、用来镇纸的青铜瑞兽,“呼”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萧翊的头颅砸去!
“太后!”惊呼四起。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早就计算好角度般,从斜刺里抢出,不偏不倚,挡在了萧翊身前。
“砰!”
一声闷响。是沉重钝器砸在肩胛骨上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段云柔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软软歪倒,额角擦过紫檀柱,留下一道血痕。月白衣衫下,左肩迅速塌陷下去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青铜瑞兽“哐当”落地,滚了几圈,停在萧翊脚边。
太后保持着挥砸的姿势,僵在原地。她看着倒地不起的段云柔,看着自己颤抖的、空荡荡的手,眼中的疯狂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和……一丝极快掠过的、了然的讥诮。
她缓缓放下手,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袖口。
“好……”她轻轻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却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胆寒,“皇上真是好手段。连哀家身边最后一条狗,都驯得这般……忠心护主。”
萧翊没有去看段云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太后脸上。方才那雷霆一击,他本可以轻易避开,甚至制住太后。
段云柔的举动,与其说是“救驾”,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打断太后彻底疯狂的“表演”。
“母后悲痛过度,神思昏聩。”萧翊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只有帝王的绝对冷静,“肃月,扶太后回后殿静养。即日起,慈安宫闭宫,一应事务,由朕亲自处置。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惊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榻上萧瑞小小的尸身,最后落回太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尽了一切的眼睛上:
“瑞王之事,朕与母后,同此悲恸。正因如此,下毒真凶,朕便是将这京城掘地三尺,也必将其揪出——”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铁,在殿中激起无形的回声: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慰瑞王在天之灵。”
临华宫内,灯火通明。
夏清圆坐在萧昀榻边,手里握着湿帕子,一遍遍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
萧昀昏昏沉沉,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时不时抽搐一下,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母后……母后……”
那声音又轻又碎,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夏清圆听着,心头一阵阵发紧。
她想起昨夜父亲那记耳光,想起自己吼出的那些伤人的话
——此刻,看着眼前这孩子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竟忽然有些懂了。
懂了父亲为何宁愿清贫,也不愿卷入权斗。
因为有些代价,太重了。
周全悄步进来,“祁二爷那边递了消息过来。兰婕妤之前说的‘贵客’,祁二爷托人打听到了——上月,的确有几辆挂着蜀地商号的马车进了京,包下了城西的‘福来客栈’。但昨日夜里,那几辆车又悄悄走了,去向不明。”
夏清圆记下,可眼前的事显然更紧要,问:“裴夫人可进宫了?”
周去摇头:“消息刚入宫,裴夫人……失踪了。”
夏清圆指尖一颤,湿帕子掉在锦被上。
舅母失踪,难道只是为了阻拦她进宫施救吗?
忽然,窗外传来丧钟声。
整整七下,她脸色也一点点白下去。
瑞王,竟这样,说没就没了?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夏家、将她、甚至将皇上,牢牢困在中央。
而织网的人,甚至不屑于隐藏——他要的就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嫁祸,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皇上的新政,一击即碎。
可为什么是瑞王?
同样是中毒,瑞王中的是见血封喉的烈性毒,几个时辰便没了性命。
而萧昀中的毒看似凶险,却似乎没有那么“急”。更像是一种警告,一种示威,一种……障眼法。
借两人同时中毒,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夏府婚宴有毒”这件事上。
而真正要杀的,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有瑞王。
为什么?
瑞王是太后的幼子、康王的亲外甥,为什么他必须死?
这件事,又与悄悄入京的“蜀地贵人”有什么联系?
“母后…母后…” 夏清圆的思路被萧昀的呢喃打断。
明日,皇后就要出宫,前往大相国寺“祈福”。从此青灯古佛,恐怕此生再难回宫。而萧昀若真有个万一……
“周全,”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你去一趟凤仪宫。就说……大皇子病中念母,请皇后娘娘过来看看。”
周全一怔:“主子,这……皇后还在禁足……”
“去。”夏清圆打断他,目光坚定,“皇上若怪罪,我一力承担。”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遵从人性的选择。
然而,宫外的风暴,来得比她想象的更快。
天刚蒙蒙亮,京城各处茶楼酒肆、街角巷尾,便已有流言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瑞王殿下没了!死在夏府的婚宴上!”
“夏家?就是那个女儿刚封了昭仪的夏家?啧啧,真是祸水啊……”
“何止是祸水!我看是妖孽!皇上自打宠了她,又是科举改制,又是打压老臣,如今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这才遭了天谴,报应到瑞王殿下身上!”
“要我说,这就是武仁太子在天之灵看不下去!当年太子也是中毒死的,如今瑞王又是……你们说,会不会是……”
流言被引导着,越传越邪,越传越毒。
从“红颜祸水”,到“霍乱朝纲”,再到“天道示警”。
最后,竟有人公然议论,说皇上得位不正,才惹来天怒人怨,武仁太子与瑞王之死,皆是上天降罚。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夏家,指向夏清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