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惊夜 ...

  •   辇车驶回宫中时,天际最后一丝铅青已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殆尽。

      临华宫正殿只点了一盏琉璃灯,光影昏黄,堪堪照亮御案一角。萧翊斜倚在夏清圆常坐的那张铺了软缎的摇椅里,手边搁着那本《月下奇缘》。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

      夏清圆一步一步走进来,身上还穿着观礼那身庄重的蓝色昭仪宫装,翟冠上的南珠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过于饱满的光泽,衬得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她像是没看见他,或者说,看见了,但此刻连维持礼节的气力都已榨干。

      她径直走到他面前,没有请安,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索到发髻侧后的金簪卡扣,有些笨拙地拨弄了两下。

      “咔哒”一声轻响。

      那顶沉甸甸的、象征着体面与威慑的珍珠翟冠,被她取下,随手搁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几颗珠子碰撞,发出细微清冷的脆响。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在摇椅前的地毯上坐下——不是跪坐,是一种近乎脱力的、蜷缩般的姿势。她向后靠去,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连同那颗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脑袋,轻轻枕在了他的膝上。

      萧翊垂眸,只能看见她鸦黑的发顶,以及一小段露出的、白皙却绷紧的后颈。没有抽泣,没有哽咽,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不可闻。

      良久,他的手落下来,很轻地,放在她散开发髻的后脑上。
      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就那么虚虚地覆着,没有揉按,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是一种沉默的、有温度的承托。

      “挨打了?”他问,声音是一贯的平稳。

      夏清圆摇头,脸颊蹭着他腿上的衣料,声音闷闷的:“没有。”

      “那就是吵输了。”他下了论断,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陈述。

      夏清圆又不说话了。
      眼睛酸热,却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切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疲惫与空洞。

      她今日在家人面前撕开了一切温情的伪装,也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此刻伏在这里,像是终于从一场精疲力竭的厮杀中暂时逃脱。

      萧翊也没再追问。
      他的手从她脑后移到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克制节奏。
      然后,他重新拿起话本,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看了下去。

      仿佛她只是枕在他腿上睡着了,而他不过是顺手照看一下。

      殿内一时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轻响,以及银丝炭在兽炉中燃烧的细微噼啪。

      良久,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洇透了他墨蓝色常服的布料,触感清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缓慢而沉默,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无声的濡湿在慢慢扩散。

      萧翊放下了手中的话本,书脊轻轻磕在摇椅扶手上。抬起那只空着的手,又落在了她散落的发间。

      动作有些生疏,却一下一下,缓慢而稳定地抚过她的长发,像是在顺毛一只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到家却只是默默蜷缩起来的猫。
      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她冰凉的耳廓,或是因为隐忍哭泣而微微颤动的后颈。

      “哭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有些低沉平淡,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夏府门槛都快被贺喜的人踏破了,朕听着,热闹得很。”

      夏清圆没有回答,额头抵着他的膝盖,轻轻摇了摇头。
      发丝蹭过他的衣料,带来细微的摩擦感。更多的湿意渗透下去。

      她没法说。
      没法说那场热闹之下冰冷的算计,没法说父亲那一记响亮的自掴,没法说大哥眼中沉沉的暮色。

      而萧翊,似乎也并不真的需要她的回答。
      他的手依旧有条不紊地顺着她的长发,语气平淡地继续道:“皇后自请去大相国寺为国祈福,为大皇子积福。朕准了。”

      夏清圆身体微微一僵。

      去寺庙“祈福”,几乎是废后幽禁的代名词。
      而他特意提及“为大皇子积福”,是在告诉她,这是皇后能为萧昀做的最后一点事,也是他应允此事、暂时保住后位名分的底线。

      同时,也是在提醒她——萧昀的抚养权,此刻已完全空悬。

      “至于你大哥,”萧翊的话调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在讨论一件寻常政务,“朕看了他往年习武的考评,底子不错。朕已下旨,擢升夏青樟为禁军北衙司阶,正六品。三日后赴任。”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驻地在西山营,平日……不需回城。”

      膝上的躯体似乎又僵硬了一瞬。

      萧翊知道她听懂了。这是给夏青樟的补偿,也是一道屏障——远离京城的流言蜚语,在军中凭本事另起炉灶。

      夏清圆依旧没有出声。但一直紧绷的后颈,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

      “先帝临终前未见朕,只让吴全顺传了一句话。”萧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她肩头轻轻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那句话是:‘为君者,可无父无兄,不可无师无臣。’

      夏清圆呼吸一滞。

      “朕当时不明白。”萧翊合上话本,将它放到一边,“觉得先帝冷漠。后来才懂……”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散开的青丝上,声音低了些,“通往高处的有些路,只能自己走。能陪你一段的人,已是难得。走散了,不必回头,也不必怨恨。各自有各自的战场。”

      抚着她头发的手,力道似乎稍稍重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哭够了,就起来。”萧翊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明日朕让太医来给你请个平安脉。脸色差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那语气,不像丈夫抚慰妻子,倒像两个于荒原跋涉后偶然依偎暂歇的旅人,借由这一点有限的肢体接触,确认彼此尚未被风雪吞没。

      夏清圆终于缓缓直起身。眼睛红肿着,脸上泪痕狼藉,在宫灯下看得分明。
      她垂着眼,没有看他,只是抬手用袖口胡乱擦了擦脸。

      萧翊目光在她狼狈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重新落回那本话本上。
      仿佛刚才那片刻脆弱的依靠与无声的抚慰,从未发生过。

      “这本《月下奇缘》,”他忽然用书脊轻轻敲了敲扶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虚无的嘲意,“结局不好。才子高中,另娶高门,佳人投河,香消玉殒。”
      他抬眼,看向她,“你往后,少看这些。”

      夏清圆心脏一缩,酸意又上涌。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此刻的眼泪不止为家庭决裂而流,更为前路茫茫、身似飘萍而流。

      他用一个话本的结局,点破她的犹疑——在这条路上,没有才子佳人的幻梦。

      “是。”她哑声应道,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已恢复了平稳,“臣妾去梳洗。”

      听着她细微的脚步声远去,目光落在书页间那句才子佳人的海誓山盟上,指尖无意识地,将那页纸折起了一个小小的角。

      殿内灯火如豆,将他独自坐在摇椅中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清晰而孤独。

      窗外,夜色正浓。
      而临华宫里的两个人,一个在洗去泪痕,一个在翻阅闲书,各自消化着属于各自的、无法言说的代价,也默许着彼此之间,这种建立在清醒与利用之上、却能暂避风雨的,孤独的共生。

      寅时,帘帐被夜风卷起一角,漏进殿外摇晃的灯影。
      夏清圆睡得浅,那阵由远及近的骚动刚起时,她便蹙着眉在枕上不安地动了动。

      先是远远传来几声压抑的呼声,像针一样刺破寂静,听不真切,却搅得人心慌。
      紧接着,纷沓的脚步声由缓至急,朝着大皇子暂居的偏殿方向涌去,中间夹杂着器物碰撞的脆响和压抑的、变了调的催促。

      她迷迷蒙蒙,眼皮沉重得抬不起,可“宣太医”三个字,像一道利箭,猝然刺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宣太医?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同时,身侧一暖,萧翊的手臂已环过来,带着睡意未消的沙哑:“怎么了?”

      “外面……”她只吐出两个字,喉咙干涩发紧。

      殿门恰在此时被叩响,声音急促却克制,是吴全顺特有的、分寸拿捏到极致的节奏。

      萧翊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没立刻应声,而是先伸手探向床边矮柜上的火折子——
      “嚓”一声轻响,一小簇橘黄的光晕亮起,驱散了咫尺的黑暗,映出他微凝的侧脸。

      他侧目,见夏清圆拥着被子坐起,单薄寝衣下的肩胛微微耸着,显然是惊着了。
      他转身从衣桁上取下她那件厚实的披风,抖开,将她连人带被子拢住,又仔细将系带在她颈前打了个结。

      动作一气呵成,没什么多余的情感流露,却莫名让夏清圆冰凉的手指回暖了一瞬。

      “进来。”萧翊这才扬声,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吴全顺几乎是弓着腰小碎步急趋而入,甚至来不及像平日那样先觑一眼皇帝脸色,便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皇上!大殿下……大殿下突发急症,上吐下泻,嘴唇都泛了青紫!太医已赶过去了!”

      夏清圆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萧昀晚上用的是夏府小厨房单独备的席面,每一道菜、每一盏汤,从食材到烹制,再到呈上来前的银针试毒、内侍尝膳,她都让周全和锦娘死死盯着,绝不可能有岔子!怎么会……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披风边缘,指尖陷进柔软的绒毛里,骨节绷得发白。
      不是吃食的问题,那会是什么?毒?可谁能在夏府,在她眼皮底下,对皇子下毒?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比殿外的夜风更刺骨。
      她猛地抬眼看向萧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恐惧堵得严严实实。

      萧翊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眸底深处似有寒星闪烁。他没问细节,只沉声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正在施针用药,只说……症状来得急,需得严密观察,眼下……暂无性命之忧。”吴全顺的“暂无性命之忧”几个字,说得格外艰难。

      暂无性命之忧……夏清圆的心刚往下沉了半分,殿外廊下,一阵更加急促、几乎堪称慌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直冲寝殿而来,伴随着宫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声:“肃月姑姑!皇上已经安寝,您不能……”

      “皇上!皇上!”肃月嬷嬷的声音穿透殿门,是她从未有过的尖利与惊惶,彻底失了平日的镇定。

      萧翊眉峰骤然锁紧,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吴全顺立刻起身,快步过去拉开了殿门。

      肃月嬷嬷几乎是跌撞进来的,她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了几缕,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抽气声。
      她一眼看到御榻上的萧翊,也顾不得还有夏清圆在场,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上!瑞王殿下……瑞王殿下他……怕是不行了!”

      萧翊霍然起身,带得榻边烛火剧烈一晃。

      夏清圆只觉得一股冰水从头浇到脚,连心跳都漏了几拍。萧昀只是上吐下泻,瑞王……怎么会“不行了”?
      在夏府,瑞王那边是太后宫中自带的人手看顾、亲自验菜的……

      肃月嬷嬷抬起头,老泪纵横,额上已磕出一片红痕:“殿下用过晚膳不久便说腹痛,起初以为是积食,谁料转眼间便高烧抽搐,口吐白沫,脸色……脸色已呈青黑!太医用了针,灌了药,全然无效!殿下气息越来越弱,脉搏几乎摸不到了!太医说……说是中了极凶猛的剧毒,他们……他们束手无策啊皇上!”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夏清圆心口,砸得她头晕目眩,浑身发冷。

      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她,甚至针对夏家、针对皇帝的毒局!
      对方算准了时间,算准了反应,用大皇子与瑞王的命做反扑,要彻底毁掉皇上的新政之路!

      毒?

      毒!
      她如醍醐灌顶般,在巨大的恐惧中猛地抓住一线生机!
      “皇上!臣妾舅母在京中!裴家不在朝这几年四处游历,或许见过宫中太医未识之毒!”

      萧翊的目光落在夏清圆煞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很短,却穿透了她所有的惊慌与恐惧。
      “吴全顺。”

      “奴才在!”

      “持朕令牌,开宫门,调禁军快马,即刻前往裴府,请裴夫人入宫。告诉她,瑞王危殆,务必尽力。”
      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跪地哭泣的肃月,“太医院一切药材,一应所需,不必回禀,即刻取用。”

      “奴才遵旨!”吴全顺重重叩首,爬起来便往外冲。

      “肃月,”萧翊的目光转向地上僵住的老嬷嬷,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你即刻回太后处禀明情况。告诉太后,朕已下旨全力救治瑞王。在大夫到来、查明毒源之前,夏府内外,由朕的亲卫接管,任何人——无朕旨意,不得擅动,不得用私刑。违者,以谋逆论处!”

      这不仅仅是保护现场,更是将夏家暂时置于他的羽翼之下,隔绝了有人浑水摸鱼可能伸来的黑手。

      肃月嬷嬷被他话中的杀意激得一颤,连哭都忘了,慌忙叩首:“老奴……老奴遵旨!”连滚爬起,踉跄着退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惊夜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