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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帝心 ...

  •   夜色更深,夏翀和裴氏让出了主院给萧翊和夏清圆,老两口则搬去偏院。

      裴氏遣了全府仆役洒扫布置,夏翀又拉着霍刀千叮万嘱,直到霍刀无奈透露赵羯早安排了暗卫值守,他悬着的心才勉强落回肚子里。
      这一番折腾落定,已临近子时。

      裴氏从霍刀那里要来萧翊提前备下的寻常衣物,摸着单薄的布料,总觉得不够御寒。
      她翻出新棉花,就着昏黄的烛火,一针一线往衣里缝着夹层。

      夏翀却根本睡不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官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别走了,晃得我眼晕。”裴氏把油灯挪近些,穿针引线的手却没停。
      想起女儿,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我原还担心圆圆,可今日瞧着,她与皇上处得真好。难得皇上这般……随和。”

      “妇人之见!”夏翀猛地停步,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你懂什么!咱们家受的私恩越重,来日就越危险!”

      裴氏只当他又犯谨慎的毛病,轻嗤一声:“你别不知好歹。”

      “一声‘岳母’就让你找不着北了?”夏翀心头烦闷正需宣泄,索性将利害掰开揉碎,“皇上私访这事迟早要公之于众。届时在朝臣百姓眼里,夏家就是天子的‘私臣’。一旦党争、削藩摆上明面,或是……局势有变,咱们家就是首当其冲的箭靶!”

      裴氏放下针线,静静听着。

      “皇上若真疼惜圆圆,岂会让她担着被言官口诛笔伐的风险,这般冒失地带她出宫?这分明是把她当成了在后宫冲阵的棋子!”
      夏翀越说越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锥心:
      “再说,我冷眼瞧了这些日子,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向维明流放琼州就是警钟。一旦来日皇上再行激进之举,引得群臣非议,咱们家怕是要被钉在‘佞幸祸水’的耻辱柱上!”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下,裴氏指尖一颤,针尖险些扎进肉里。
      她抬起头,脸色微微发白:“那……那怎么办?”

      “若皇上真是为天下百姓谋,我夏家当这个靶子……便当了!”夏翀咬牙,眼底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忧虑,“可若只是借改制之名行弄权之实……咱们得想条退路。”

      最后,所有思虑都化为一缕沉重的叹息:“罢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险些忘了!”裴氏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字条展开,上面写着几味药材名,“圆圆方才背着皇上,让我明日去裴府,找她大舅母打听这几味药。”

      夏清圆琢磨着,季太医既敢偷盗宫中药材,必然不敢公然售卖,只能去黑市销赃。裴家在京城有几间药铺经营多年,自有门路。

      “后宫也不太平啊。”夏翀摇头,看穿了女儿的用意,低声嘱咐,“行事务必隐秘。”

      到了这步田地,夏翀反倒生出几分“虱子多了不痒”的认命,不再想着抽身,反而开始琢磨如何在这漩涡中站稳。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如今看来,青樟走武举的路子……或许是好事。”

      刚熄灯躺下不久,卯时还未到,前院门房又匆匆来叩门——
      “老爷?谢大人来了!”

      夏翀一个激灵翻身下榻,披衣趿鞋便迎出去。谢停云步履如风,满面怒容,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皇上呢?”谢停云劈头就问,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赵羯——显然是没拦住。

      “这才几时……”夏翀本就因昨日朝上谢停云主张“缓查”晒金案,心中存了疙瘩,正想理论几句,“昨日朝上你——”

      话未说完,便被老友压低嗓音的叱责打断:“陪着皇上如此胡闹,你不要命了?”

      谢停云转头又瞪向灰头土脸的赵羯:“你身为禁军统领、天子近臣,连规劝圣驾都不会?”

      赵羯瘪了瘪嘴,没敢顶撞,可那神情分明在说:我能劝得住吗!

      夏翀也无处说理,只得将谢停云引至书房,又差婆子去主院外候着。
      关上门,他终究没忍住,旧话重提:“昨日朝上……”

      谢停云瞥了眼窗外,确认赵羯已走远,反手将书房门关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这些年真是白相交了!”
      夏翀根本插不进话,只听他继续道:“督查科举也就罢了,总算你分内之职。可土地改制、状告皇亲……你夏翀有多少家底、几颗脑袋,敢蹚这浑水?”

      “那嘴长在刑录身上,我怎知他要告御状?他前夜恰在我家门前,我怎知就那般巧……”夏翀辩到一半,脸色骤然惨白。

      是啊!怎就那般巧!
      三箱金子出现在夏府门口时,怎就恰好让刑录三人成了人证?
      而这刑录,怎就偏偏是带着血书、在江陵学子闹事的领头人?

      谢停云见他终于回过味来,冷哼一声:“在外人看来,你就是与皇上一唱一和,借那三个学子之口当庭撕破南襄王的案子,好让皇上顺理成章严查!”
      他长叹一声,语气缓了缓:“早告诫过你,三思而行,三思而行!”

      “我……可南襄王是皇上亲叔啊!”

      “你以为南襄王身为皇亲国戚,为何远避江陵?”谢停云压低声音,“文德太子在时,他为压制今上,可谓阴招出尽。太子殁后,他才自请就藩,再未踏出江陵城半步。”

      夏翀想起这两日自己已竭尽全力思虑周全,不留把柄,却仍是……他胡须颤动,憋出一句:“可宋方程也未曾……”

      “宋方程那莽夫懂什么!”谢停云扫过老友苍白的脸色,有些不忍。
      毕竟夏翀在翰林院闲职上蹉跎了大半生,能做到如今地步已属不易。
      他按下火气,沉声道:“借学子闹事告御状,土地改制被摆上台面,下一步,皇上便借土改之名,拿南襄王开刀,行削藩之实。届时你夏翀是什么?是削藩的引信……”

      门外传来脚步声,谢停云立刻收声,推了把僵立的夏翀。

      门开处,萧翊迈步而入。
      他未着龙袍,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随意束起,可周身气场却大变——
      褪去了宫廷中刻意维持的沉稳,显出一种率性而锐利的锋芒。

      他慢条斯理地斟了盏热茶推到谢停云面前:“老师先暖暖身子。”

      “皇上,科举改制须徐徐图之,不可冒进啊!”谢停云接过茶盏,苦口婆心,“请皇上回宫吧!”

      “朕不想徐徐图之。”萧翊收起唇角那点浅淡的笑意,一字一顿,如金石相击,“剜恶疮,须用利刃。我大齐的百姓、田地、学子,容不得那帮蛀虫再折腾!”

      谢停云从萧翊五岁起便是帝师,天下无人比他更懂圣心,此刻问得直刺要害:“皇上如此激进,当真只为江山和百姓?”

      “为民办事,是朕身为君王的大义本分。”
      萧翊呷了口茶,眸光锐利如刀,毫不掩饰更深层的动机,“可老师,朕非圣贤。当年若非太后与南襄王推波助澜,朕的生母不会暴毙冷宫,朕也不会过了那么多年仰人鼻息的日子。”

      谢停云长叹一声,须发微颤,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直视萧翊,声音发紧:“皇上!老臣斗胆再问一次……那三箱金子,当真……与您无关?”

      萧翊从茶盏上抬起眼,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
      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老师以为,在天子脚下,谁能绕过朕的耳目,将三万两黄金悄无声息地送到一位新晋阅卷官府前?”

      谢停云踉跄半步,扶住桌沿:“可……可那是构陷!是死计!夏翀若有一丝贪念,或应对稍有差池,便有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之祸!”

      “夏翀不是好好的?”萧翊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朕特地把赵羯的府邸安排在他官宅对面。也有人引着刑录到场,自然成为最有力的人证,在朝堂上说出朕需要的话。”

      他手指在紫檀桌面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通过了朕的考验。不是吗,老师?”

      “那……刑录等人状告南襄王……”

      萧翊笑意加深,眼底却冰封千里:“有人欲贿赂夏翀是真,江陵学子联名血书是真,南襄王的罪也是真。朕只是……让这把该烧的火,能顺顺当当地烧起来。顺便看看,朝中有多少人会跳出来灭火,又有多少人……会暗中添柴。”

      萧翊不是在修补旧屋,而是在纵火重建。夏翀一家,就是他选中的“火种”与“薪柴”。

      谢停云忽然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与苍老——
      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追问经史的孤苦少年,已成长为连他都无法全然看透的深沉帝王,执棋的手利落而冷酷。

      “朕选夏翀,果然是对的。”萧翊揭开了最终答案,声音里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笃定。
      “寒门学子看见夏翀这样的清流被破格擢升,自会备受鼓舞,不再忍气吞声。”
      “朝堂气象亦为之一新。朕只是提拔了一个纯臣,世家便按捺不住,纷纷动作。”
      “连向来宁折不弯的宋方程,都开始学着审时度势了;而老师您……这些年求稳中庸,朕已许久未见您近日这般,为一人一事如此疾言厉色、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谢停云沉默良久,终是深深一揖:“臣……明白了。”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的恳求,“夏翀此人,是好人,是纯臣。还请皇上……无论如何,为他留一条生路。”

      “他是朕的福将。”萧翊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天幕渐渐褪去的夜色,声音清晰而沉稳,“朕自会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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