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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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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坐啊!”萧翊难得感到一丝窘迫。
此刻情形着实有些奇特:他独坐主位,面前满桌菜肴升腾着热气,四周却站了满满一屋子人。夏翀垂手侍立在一旁,神色恭敬得近乎紧绷。
“今日是私访,此乃家宴。”萧翊放缓语气,目光落向夏翀,“夏卿,坐下说话。”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夏翀连连摆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像在期盼什么救星。
恰在此时,门房小厮喘着气跑进来,怀里捧着几件簇新的银器:“老爷!买回来了!”
夏翀如获至宝,接过银筷银勺,手腕微微发颤,却坚持要亲自为每一道菜试毒:“皇上…容臣先行验过。”
萧翊看着他那副郑重其事、如临大敌的模样,一时哭笑不得。
余光瞥向夏清圆,她也正陪着小心讪笑,那双灵动的眸子里分明写着:您要是在这儿出点岔子,我们全家都得跟着掉脑袋。
最终还是夏青枫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
“都傻站着干什么?吃饭啊!”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的大步流星走过来,大大咧咧就在萧翊旁边的椅子上一坐,顺手拿起一双新筷子,对自家老爹那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睛视若无睹。
他先夹了个炸得金黄酥脆的茄盒,放到萧翊面前的碟子里:“二姐夫尝尝,我娘的拿手菜,宫里也吃不着这味儿。”
随即又一把将还在发怔的夏清圆拉到身边坐下,揶揄道:“二姐,你在家时不挺机灵的么?怎么进宫没几天,倒变傻了?”
“你放肆!”夏翀终于忍无可忍,低喝一声,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敢与天子同席共箸!”
萧翊却并未介怀。
夏青枫这般不拘小节的爽利劲儿,反倒对了他的脾性。
眼前这带着拘谨却真实的亲近,以及这热闹得有些混乱的家庭氛围,让他心底某处生出一股陌生的暖意。
仿佛某种长久以来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这样不经意地触手可得。
他夹起那块茄盒咬了一口,外酥里嫩,咸鲜适口。抬眼看向一旁目含期待的裴氏,停顿片刻,自然开口:“岳母的手艺,确实比御厨更胜一筹。”
“岳、岳母?!”夏翀被这两个字惊得筷子“啪嗒”掉在桌上,连声道,“使不得!皇上,这于礼不合啊!”
裴氏却明显松了口气。
连日来悬着的心——对小女儿在深宫处境的担忧,对天家威严不可亲近的想象,此刻忽然都落回了实处。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那股质朴的善意却再真切不过:“皇上喜欢吃就好!我…我拿手菜还多着呢!您多住些日子,我天天给您换花样……”
“朕是要多住些时日。”萧翊素来对口腹之欲不甚热衷,今夜对着这桌食材寻常、摆盘朴拙却香气扑鼻的家常菜,竟难得食指大动。
眼见寒暄下去菜要凉了,索性亲自将身旁另一张椅子拉开,朝夏翀示意:“夏卿,坐。”
夏翀战战兢兢坐下,半个屁股悬着,又想起什么似地急问:“皇…皇上方才说要多住些日子?”
“正是。”萧翊接过夏清圆递来的热汤碗,氤氲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
他语气平常,却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朕此番,要以夏家扬州远房表亲的身份,参加今科会试。”
“参加会试?!”夏翀“腾”地又站了起来,见萧翊身边只带了个沉默的年轻侍卫(霍刀),更是急得语速飞快,“万万使不得!科举期间京城鱼龙混杂,皇上的安危岂容有失?况且连考数日,耗神费力,龙体如何吃得消?还有这身份文书、户籍路引……”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陷入忧国忧民的深思。
桌上其他人却早已自动忽略了他的焦虑。
裴氏被那声“岳母”叫得心花怒放,正忙着追问:“皇上平时爱吃什么口味?可有忌口?”
心里头已经飞快地盘算起明日后日的菜单了。“那些学子备考的书院又冷又挤,皇上要去体察,早上可得吃饱穿暖了。正好扬州老家的亲戚捎来了肥美的湖蟹和新香米,明儿一早我熬一锅蟹黄米粥,再配上霜腌的小菜和方酥……”
萧翊听着这琐碎而真切的念叨,反而觉得夏家这种喧闹、质朴、充满烟火气的家庭氛围,成为他潜意识里对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寻常伦理关系的短暂试探和体验。
含笑接口道:“清圆提过,府上自酿的虾籽酱油,很是鲜美。”
“有有有!”裴氏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应道,“那明儿再用这酱油烧个滑溜鱼片!”
说着用手肘碰了碰还在神游的夏翀,“你记着,明早去东市挑条最新鲜的鳜鱼回来!”
夏翀俸禄不丰,京中开销又大,纵使升官乔迁,夏家也未多添仆役。裴氏乐得亲自操持,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萧翊目光环顾四周——
庭院布置清雅,不见金银玉器,反倒是书架随处可见,卷帙盈室,处处透着笔墨清香与质朴的文人气息。他心下对夏翀的清廉自守多了几分赞许。
夏清圆悄悄拽了拽萧翊的袖子,凑近他耳边,声音轻软得像羽毛搔过心尖:“皇上…您这样,好像…忽然有了人味儿。”
她望着他侧脸在暖黄灯光下柔和的线条,心头那桩数月来一直悬于云端、尊贵却缥缈的姻缘,忽然就落到了实处,生出踏实的暖意来。
这厢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正逐渐活络热闹起来,忽然一个高高壮壮、肩宽背阔的青年径直走进花厅,带着一身室外清冽的寒气。
他仿佛没察觉厅内微妙的气氛,拉开夏青枫旁边的椅子便坐下,端起碗就闷头扒饭,含糊问道:“娘,今儿怎么做了这么多菜?”
夏清圆抿嘴一笑,唤道:“大哥?”
夏青樟闻声抬头,愣愣道:“圆圆回来了啊……”话未说完,目光猛地定格在对面的萧翊身上。
他急急咽下饭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行礼,声音洪亮板正:“草民夏青樟,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婉昭媛娘娘!”
“大哥快起来!”夏清圆忙起身去扶。
夏青樟站起身,看看爹娘,又瞅瞅一脸浑不在意的弟弟,眉头紧锁,转向萧翊,依旧持礼甚恭:“皇上驾临寒舍,夏家等不胜荣光。然皇上万金之躯,如此……于礼不合,还请皇上三思!”
萧翊算是看明白了。
夏清圆和夏青枫这姐弟俩跳脱机灵的性子随了母亲,而夏青樟这副一板一眼、谨慎持重的模样,简直比夏翀还要老成。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掩饰的笑意,道:“听闻青樟自幼习武?明早卯时,陪朕过过招如何?”
在这般既热闹又透着些许诡异温馨的氛围里,一顿家宴总算用毕。
夏翀望着那位泰然自若的“天降贵婿”,也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声,不知是福是祸。只好认命般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对夏翀这样的“硬骨头”纯臣来说,封官晋爵是公事,而今日与皇上的“同席共箸”、那声“岳母”,是无上荣光的“私恩”。皇上用最低的成本,快速消除了夏家人一直以来对皇权的恐惧和隔阂,完成了最有效的情感投资和忠诚绑定。
烛火摇曳,将一室人影拉得长长,交织在青砖地上,暖意融融。
凤仪宫的重重殿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空旷。
今日十五,照例,皇上是要来中宫的。
皇后俯身于紫檀长案前,将大皇子这几日写的大字一一铺开,指尖轻抚过那些尚且稚嫩的笔锋,仔细挑出最端正的几张,一张张叠放齐整——这也是惯例,待会儿皇上若来,总要给他看看昀儿的进益。
戌时已过,更漏声声。
宫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皇后扬起嘴角,抬眼望去——
进来的却是独自一人的吴全顺。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上呢?”皇后的声音依旧平稳,指尖却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一张写得稍显歪斜的字纸。
吴全顺垂首,照皇上的吩咐回禀:“回娘娘的话,皇上带着婉昭媛……出宫逛庙会去了。”
“逛……庙会?”
饶是皇后素来沉稳持重,这三个字也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荡开一圈意外的涟漪。
她与皇上成婚九载,自认深谙其心性。
皇上理智近乎冷情,最重规矩体统,向来一心扑在朝政经纬上,于儿女情长之事上从不分心。
后宫嫔妃,在她看来,或是出于礼制充盈,或是牵涉前朝平衡,皆是寻常。
她因此笃信,自己作为中宫之主、天子家臣,才是皇上身边最不可或缺、不可取代的存在。
可这“逛庙会”三字,轻飘飘的,却让她这份笃定裂开了一道细缝。
“皇上吩咐了,”吴全顺的声音将她的神思拉回,“这几日宫中诸事,还请娘娘如常打理。若遇难以决断之事,可让奴才传话给赵统领,由他转呈皇上定夺。”
皇后回过神来,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面色如常:“本宫知道了。”
待吴全顺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道尽头,皇后却并未立即转身回殿。
她就这么静静伫立在廊下,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卷起她织金凤纹的裙裾。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黑夜,仿佛能看见那遥远市井中闪烁的灯火与喧闹的人声,一时竟有些出神。
心头那点茫然,并非源于嫉恨,更像是一种长久笃信的路径忽然偏移的无所适从——仿佛一身力气,忽然不知该往何处使了。
“主子,夜里风硬,仔细着了凉。”郁嬷嬷悄步上前,将一件厚实的锦缎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温声劝道,“皇上要抬举夏家,对婉昭媛难免多几分眷顾,这是情理之中。娘娘万不可因此……错了主意。”
“嬷嬷,本宫省得。”皇后拢了拢披风,声音很轻。
她此刻心中的郁结,其实并非为了妃嫔间的争风吃醋,而是一种更微妙、更尖锐的警觉——
她忽然意识到,似乎有人能以某种她未曾料想的方式,越过森严的礼制与名分,触及乃至分享那至高无上权力核心。
这认知让她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警惕。
“夏家……”她低声重复,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嚼碎了分析。
强迫自己抽离那丝莫名的情绪,重新以她最擅长的、帝王的视角来审视这一切。
她转身走回殿内,目光扫过案上那叠精心挑选的大字,忽然失了兴致——随手将它们拂落,几张宣纸飘悠悠坠入一旁取暖的鎏金火盆边缘,被跃动的火舌迅速舔舐、卷曲、化为灰烬。
火光映亮她沉静的侧脸。
就在这明灭之间,她垂眸,瞥见火盆中另一份尚未燃尽的信纸残骸——那是白日里冯国公府送来的家书,字里行间,无外乎又是催促她为那位外室所出的二小姐冯瑚,在京中谋一门“好亲事”。
皇后的目光在那焦黑的信纸与盆中跳跃的火焰之间停留片刻,眼底深处的波澜渐渐平息,复归一片深潭般的冷静与算计。
她抬眼,看向郁嬷嬷,语气恢复了往日商议宫务时的平稳清晰,仿佛方才刹那的失态从未发生:
“嬷嬷,本宫记得……夏翀长子,似乎尚未婚配?”
火盆中,最后一点信纸化为飞灰,袅袅升起,消散在温暖的殿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