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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白 ...

  •   腊日的夜风卷着寒意,裴氏左等右等不见夏翀回府,心头那份从宫里带出来的不安愈发深重,索性拢了披风出门去迎。
      远远便见自家黑漆大门前,一道穿着官袍的身影孤零零杵在风里,像棵被霜打蔫了的枯树。
      “老爷?”裴氏快步上前,“站在这风口里发什么愣——”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那三口半人高的樟木箱,更看见了箱盖大开后,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沉沉的金色。
      灯笼昏黄的光流淌在那些冷硬规整的棱面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过于饱满的光泽。那不是富贵,是能把人活活压死的重量。

      “诶呀!”裴氏捂住嘴,惊骇地后退半步,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哪来的?!”

      夏翀没回头,也没应声。他仍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抱着脑袋蹲在箱子前,官袍下摆在风里瑟瑟地抖。
      那双平日里总是温吞含笑的眼里,此刻空茫茫的,映着一片晃动的、刺眼的金。

      “你倒是说话啊!”裴氏急得去扯他袖子,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腕骨,心直往下沉——这绝不是好来路的东西。

      恰是腊日,宵市将开。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与鼓乐,是“逐夜鬼”的游街队伍开始聚集。
      长街上人影渐稠,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一道道流动的暖色。
      已有零星路人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裴氏一个激灵,猛地合上箱盖。“啪、啪、啪”三声闷响,隔绝了那灼人的光。
      她压着嗓子急唤身后跟着的仆役:“快!都愣着做什么?把箱子抬进府里去!”

      “——不能动!”
      一直沉默的夏翀骤然弹起来,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张开手臂,几乎是扑过去挡在箱子前,动作大得带起一阵冷风。“谁也不许碰!”
      他转向裴氏,眼白里拉满血丝:“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戌时六刻了。”

      “宫门下钥了……”夏翀喃喃,肩背肉眼可见地垮了一瞬,“面圣……来不及了。”
      他猛地抬头,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光:“去大理寺!”他对缩在一旁的管家吼道,“你现在就去大理寺衙门报案!”

      老管家慌慌张张应了声,转身就跑。

      “等等!”夏翀又急急喊住,夜风灌进他喉咙,呛得他咳嗽两声,将身上的官牌扔给管家,“不……别去衙门。你去大理寺卿向大人的府上,就说我夏翀有十万火急之事,务必请他亲自带人过来!”

      裴氏见他脸色青白交加,忙将带来的厚斗篷披在他肩上,声音放软了劝:“老爷,这是风口,仔细冻着。咱们……先进府里等吧?”

      “不能进府!”夏翀一把攥紧斗篷边缘,指节绷得发白,声音却异常坚决,“这东西,今夜绝不能踏进我家门槛一步!”

      他惶急的目光扫过街面,倏地定住——斜对面,禁军统领赵羯府邸的门匾,在灯笼光里清晰可辨。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夏翀裹紧斗篷,几乎是一溜小跑着冲过街道。站定在赵府那对威严的石狮前,他深吸口气,对闻声开门的门房拱手,语气竭力维持平稳:
      “劳烦通禀,翰林院夏翀,有急事求见赵统领。”

      门房见他官袍整齐,神色虽仓皇却非歹人,客气地一揖:“夏大人稍候。”

      不多时,赵羯便大步流星地出来了。他一身家常靛蓝绸衫,未着铠甲,眉宇间却仍带着武人特有的利落劲儿。“夏老大人?”
      他有些意外,旋即爽朗一笑,“稀客啊!快请进——”

      “不敢叨扰。”夏翀连连摆手,脸上因急切和羞愧泛起一层薄红,“实有不得已之事,想请赵统领……移步寒舍门前一看。”

      赵羯见他神色凝重,不似寻常寒暄,便收了笑意,点头:“好。”

      待二人走回夏府门前,赵羯的目光落在那三口紧闭的樟木箱上,眉头微蹙。夏翀深吸一口气,上前,再次掀开了箱盖。
      刹那间,金光流泻。

      赵羯瞳孔骤缩,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尽,化为一片沉冷的肃然。他缓缓转向夏翀,声音压低了,却字字清晰:“老大人,要赵某如何做?”

      夏翀深深一揖到底:“不敢劳动统领。只求您……在此处站上一站。明日若需面圣陈情,万望统领能为夏某今日之境况,做个见证。”

      赵羯瞬间了然。他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官袍被风吹得凌乱的老翰林,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是把自己和赃物一同摆在明处,以最笨拙也最干净的方式,自证清白。
      “夏大人思虑周全。”赵羯抱拳,沉声道,“赵某义不容辞。”

      两人便这般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默然立于那三箱夺目的金子旁。夜风愈寒,远处逐夜的鼓点隐隐传来,衬得此间愈发寂静紧绷。

      一炷香后,管家独自气喘吁吁地跑回,身后空无一人。
      “老爷……”他抹了把汗,喘着气道,“大理寺衙门……今日腊日,人都上街维持秩序去了,只剩几个值守的吏目,做不得主!”

      “向大人呢?向府可去了?”

      “去了!向府的人说,向大人今日休沐,身子不适,早早便歇下了,实在……不便见客。”

      夏翀听完,一直微微佝偻的脊背,反而缓缓挺直了些。灯笼的光将他眼底那最后一丝惶惑照得清晰,随即沉淀为一片冰冷的了然。
      他明白了。这不是寻常的贿赂,这是一场针对他“阅卷官”身份的精准狙击——
      这三箱金子不是财富,是枷锁,是火炭。只要今夜它们与“夏府”产生任何实质关联,明日,弹劾他“受贿鬻题”的奏章便会雪片般飞向御案。
      届时,纵使皇帝信他,为了平息士林舆论,也必得重罚。

      “我去向府!便是闯,也要把向大人‘请’来!”赵羯眉峰一拧,转身便要走。此事必须立刻移送有司,绝不能在此过夜。

      “——赵统领留步!”
      夏翀的声音却平静下来,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奇异镇定。他先吩咐管家:“去,到御史府,请宋方程宋大人速来。”

      言罢,他转向赵羯,再次郑重拱手,夜风吹起他花白的鬓发:“会试在即,夏某身负皇恩,为主阅卷,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玷污科场清名。如今事急从权,不得不将这丑事摊于光天化日之下,以证清白。些许颜面……也顾不得了。”

      夏翀此人,恰如一口古井。平日望去,水面平静无波,甚至映着些落叶浮尘,显得温吞、模糊,乃至有些迟钝——
      然而,若真有人以为可肆意掘其根基、污其源头,便会骇然发现,这井竟深不见底,内里水流暗涌,寒意砭骨,能将所有强行填下的巨石,悄然碾磨成沙。

      只见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门房处,取下那面巡夜用的铜锣与木槌。
      略一沉吟,他转过身,面向渐聚渐多的好奇人群,举起木槌,朝着锣心——
      “咣!咣!咣!”
      三声巨响,裂帛般撕开腊夜的喧闹,将整条街的目光都攫了过来。

      人群迅速围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夏翀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将木槌交与身旁仆役,自己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灯笼的光将他清癯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冰冷紧闭的大门上。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因用力而带着微微的沙哑,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街坊,过往行人,请听夏某一言!在下夏翀,官居翰林院学士,蒙皇上信重,兼任今科会试主阅卷官。”

      他略一停顿,手指向那三口箱子,声音提高,字字清晰:“约两刻钟前,夏某自宫中返家,便见这三箱不明来历的黄金,横陈于我府门之前!”
      话音落,他猛地俯身,手臂用力,“哐!哐!哐!”三声,将剩余箱盖全部掀开。刹那间,金光流泻,照亮了周遭一张张写满惊愕与贪婪的面孔。人群嗡地一声,议论骤起。

      夏翀不为所动,继续道:“夏某深知阅卷一职,关乎国家抡才大典,关乎天下寒窗士子之前程!岂敢因这黄白之物,自毁清誉,辜负皇恩,更负天下学子之望!”
      他目光扫过人群,尤其在那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脸上停留一瞬,“夏某不敢令此污物沾身,更不敢令其玷污科场圣洁!故在此,恳请诸位,为夏某做个见证——”

      他侧身,让那满箱金光完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声音掷地有声:“自此刻起,夏某便与这三箱金子,一同守在此处!直至明日卯时上朝,夏某将亲携此物,面呈圣上,奏明原委,请圣上裁断!此间若有分毫落入夏某私囊,夏某愿受千夫所指,国法严惩!”

      恰在此时,宋方程急匆匆赶到,官袍都未来得及整理齐整。

      夏翀目光与他相接,心中一定,朗声续道:“今夜事发突然,大理寺公务繁忙。然纲纪之事,不可耽延!故夏某斗胆,在此恳请禁军赵统领、御史台宋御史,两位大人共同为证,监察此物,监察夏某!待明日面圣,夏某定当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严惩不贷,还科场一个清白,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人群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惊诧、敬佩、怀疑、议论交织。

      忽然,人从中挤出三个青衫学子,拱手高声道:“学生邓书满!”“学生刑录!”“学生韩孝闻!”
      三人齐声道:“愿在此与夏大人一同守夜,护卫科场清誉,以正视听!”

      夜风呼啸,卷动街边的旗幡。夏翀立于璀璨金光与沉沉夜色之间,对着那三名素不相识的书生,郑重地、缓缓地,回了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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