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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个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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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这一觉睡得很沉。
很罕见的,他没有被那些污浊的漆黑阴影纠缠。
很久没睡过这么香了,所以,当一觉睡醒的时候,他有些发懵。
懵完第二秒,他才发现有些不对。
这里好像不是他的屋顶上。
哪怕是睡着了掉下来,也应该在自己的院子里吧,院子里哪有这么多草,还有蝴蝶和花……
云栖用手撑着地面,慢慢从花丛里站起来。
他狠狠捏了自己一下,嘶,好痛,难道梦里也会痛吗?哦对,他的梦里确实会痛。
没法用这一招分出梦境和现实了。
于是,云栖慢慢迈出脚步,向花丛中心走去。
那里有一棵树,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种类,蓝紫色叶片之间垂下缕缕光带,七色灵辉旋舞其间。
他走过浓密宽阔的树冠的阴影,月色被这棵发着光的树遮蔽了,眼前只有被幻梦一般的光晕笼罩着的花田,向远方延展伸去。
他伸手碰了一下树干,很真实的触感,随着指头的触碰,一些光点从树皮上逸散出来,很快融入四周的朦胧辉光之中。
云栖有些发晕,他感觉自己现在一定是在做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噩梦,而是这么一个漂亮到不真实的美梦。
他绕过这棵树,向花田的尽头走去。
离开树的范围,光晕很快消散了,等云栖回头,哪里只剩下一棵姿态优美,但很普通的树。
但另一边,一片雍容、巍峨,如仙阙玉宇般的神宫展现在眼前。
云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宫殿——
在氤氲灵光的星屑环绕之间,纯净庞大的建筑群静静陈列着。
每踏出一步,脚下银砖上都会发出悦耳清音,其间绽开每一片花瓣都饰以金丝累雕的重瓣银莲,在行走之人遥遥远去后,才会缓缓收拢消散。
他要看呆了。
精奇灵动的各式奇珍雕琢成景,配以仙姿飘渺的神树异花,玉阶银阙搭成曲折廊桥,在灵气凝结的浩渺仙雾中穿过。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像是某种气息,或者韵律,身处其中,他只觉得很舒服,并无意识地向这种气息浓郁的地方走去。
渐渐的,耳畔响起了一阵琴音,婉转、悠扬,弹琴之人必然是世上最擅长音律之人,那乐声融化在空中,仿佛原本是这世间不应消散的一个部分。
如此美丽的琴声,只是,太过悲伤了。
云栖迟钝地思考着,他有点想哭。
于是他急切地向前走去,想见到这位不知名的奏曲者。
脚下银莲绽开而又凋落,擦出细碎清脆的响声。
好在,这些声音没有打扰演奏之人。
在云栖的面前,一道白衣身影正背身而坐,墨发流泻在地。
他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来人,依旧不停歇地,忘情地抚曲。曲调已经到了最寥廓而凄切的部分,不知为何,云栖的心在每一根丝弦的震动中感到坠痛,他不想听到乐曲的下一部分。
“不要再弹了…”
云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
琴声骤断。
奏琴者在突兀响起的人声中怔了一瞬,而后,慢慢回过身来。
这时候,云栖才猛然从浑噩的状态中苏醒,然后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多么失礼的事情。
他飞快擦掉脸上的泪水,无比局促地站在原地,搜肠刮肚地拼命思考能为自己解释的任何理由。
太……太失礼了……太奇怪了,打扰了仙人的演奏……出现在这么美丽的仙宫中的,一定是仙人……
仙人的声音响起,缓慢低沉:
“嗯,不再弹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一枚古玉,敲进云栖心间的小潭子里,而后变成击石的冷泉,缓缓滚下心阶。
云栖的脸颊慢慢红了。
他更紧张了,丝毫不敢抬头,双手攥在身前,无意识地抠动手指,脚趾紧紧扒住地面。
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呐如蚊蝇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向仙人认错,字句在唇齿间滚来滚去吐不清楚,舌头像是泡了陈酒。
仙人走得好近,太近了——
他的声音更奇怪,还变得有些发抖:
“……无意打扰仙人演奏……但长夜寂寞……”
他在说什么?
“……曲调太过悲伤……于……于心境无益……”
脸上热到发烫,
“……还请仙人莫要为伤感所累……”
怎么像是学堂里的夫子,
“……不要,不要沉溺过往……”
啊!
话没能说完,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云栖的双眸瞬间睁圆了,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抬头看去。
他一定是在做梦……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仙人正握住他的手腕,握的好紧。但是云栖什么都顾不上,他看着仙人的眼睛,那么黑,却又那么亮,像是沉着一条星河。
仙人轻轻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被星河般的双眸吸住了,鬼使神差般的,他说:
“星栖。”
“星栖。”
仙人念着。
仙人的眼睛,非常,非常温柔地看着他,他在笑,但是为什么,好像要有泪水落下来…
“暮衡,你可以叫我阿衡。”
仙人说。
他温暖、干燥的手穿过云栖布满汗水的手,领着他向宫殿里面走去。
这就是云栖和阿衡的初遇。
……
无论在多久之后的后来,无论想起多少次,云栖都坚定地觉得,被关禁闭的那十天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天。
宫殿群如同仙境一样,优雅,庞大,每一间亭台,每一座楼阁,都凝结了不知多少仙灵造化。
传说在上界的上界,比云家的本家还要厉害的上界,那里的人生下来就能修炼,万界之中最厉害的修士聚集在一起,建立起统御万方的浩大仙宗。
那些仙宗里的宫殿,怕是也比不上自己眼前这一座吧,云栖这么想着。
每一道廊桥回转,每一扇殿门轻启,后面都藏着云栖想都没想过的新奇之物。
在巨型晶石的投影之间,他看尽了没有听过名字的奇妙戏剧;他尝遍了所有种类的仙果,没人责怪他爬上爬下压弯了灵树精巧的造型;他在浓郁几成实质的仙雾之间奔跑,和阿衡捉迷藏,等到被抓住,或者自己耐不住寂寞跑出来,撞在另一个人的后背上,阿衡会轻轻揉揉他的额头,带他在辽阔的天地间漫步。
在阿衡挥袖震出的灵力之间,无数银色星辉会升上夜空,灵光构筑的奇珍异兽在沉静的夜色中奔游,而云栖拉着他的手,听那些从未听过的传说故事,由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讲出……
数不尽的好看、好吃、好玩的东西。
云栖沉醉在宫殿的夜色,或是另一人的气息之中。他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只想沉溺在这个美好的从未见过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里有一个阿衡。
云栖玩累了,正躺在比云雾还要柔软的枕褥之间,殿里燃着幽雅沁人的轻香,阿衡坐在一侧,正给他打扇。
宫殿顶部被施了术法,一仰头就能看见辽阔的星空。
云栖看了一会星星,突然翻过身来,抱住枕头,抬头看向阿衡,他问:
“你会寂寞吗?”
阿衡执着扇子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又重新缓缓扇动起来。
他说:
“会的,我很寂寞。”
这座宫殿很大,很美,但是也很空,除了充作仆役的金玉铸就的人偶,偌大的空旷宫城里,只有阿衡一个人。
云栖忍不住动了动,他压住枕头,朝阿衡靠近了一点。
他想知道阿衡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又不知从何问起,害怕冒犯。
这时,又听阿衡说道:
“但是你来了,我就不寂寞了。你待在这,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会很开心,非常开心。”
说这话时,阿衡的眸光落下来,苍羽般纤长的眼睫缓缓翕动,非常、非常温柔地注视着他,云栖的心被不知何处吹起的风挠动了一下,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默默又向阿衡靠近了一点,轻轻抓住他的手。
阿衡任他抓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
嗅着熏香,云栖在比云雾还柔软的床上睡着了。
他不知道,另一个人正缓慢而不容抗拒地俯下身,直到鼻尖与他的脸颊贴的很近,鬓侧发丝在他的呼吸中微微飘动,他用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像是摩挲一样天地间再难寻得的珍宝。
暮衡的眼眸很黑,也很深,像是有一个不透光的夜晚在其中沉没。他的眼神中翻涌着一些幽晦的东西,如果云栖还醒着,一定会被吓到。
但是,他睡着了。
暮衡捋好他鬓边的长发,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云栖又做了一个梦。
说实话,在一个梦里做再做梦,其实有点奇怪。但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奇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不缺这一个。
此刻,他正站在梦境开始的花丛树下,根据视角来说,大概算是站着吧。
远处走来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阿衡,神采奕奕,眉眼间充满傲气,他在说着什么。
而自己——云栖被吓了一跳——近在咫尺的身侧坐着另一个自己,也在说着什么。
肯定是些好话。因为阿衡开心极了,他虽然没笑,但眼神之中的得意之色快要溢出来,他又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开,留下另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自己在树下目送,而后噙着一抹微笑,继续看书。
梦境到这里结束。
云栖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从被褥间钻出来。
他晃晃脑袋,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梦,但是脑子里的东西一溜烟就散掉了,徒留一个顶着鸡窝头的空脑壳。
另一边,一道身姿俊逸的身影正在案侧擦拭古琴,见他醒来,发出两声轻笑,转而走上前,引他去镜边重新束发。
殿外,梦境的天光明亮,风中传来几声鸟鸣。
时光在阿衡的琴声和各式灵食的香气中慢慢溜走。
直到有一天,二人在湖畔廊间下棋。
此前很少有人跟云栖下过棋,他学的不好,又笨,把棋子落得一团糟,只有阿衡愿意耐心教他,不着痕迹地哄他嬴。
一局将尽,云栖兴冲冲地衔起一枚棋子,即使知道对面放水,赢的滋味也是很舒服的。
就在这时,天边传过“笃笃、笃笃”的两道响声。
云栖捂住脑袋,迷茫抬眼看去。
下一秒,他从石板上弹坐起来,身侧杂草被他动作带的晃动,甩下几颗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