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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个美梦 ...

  •   “阿衡!”
      清亮的少年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一个脑袋从下面探出来,云栖兴冲冲地冲上台阶,跨入殿门。

      这里是一间恢弘的殿宇,雕梁画栋,遍饰珠彩,淡雅奇异的香气流转在满绘仙纹的立柱之间,立柱之上,雕有盘龙衔珠,并不需任何烛火,上百颗明珠就将殿中照得通明。

      “小栖。”
      伴着云栖的喊声,另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宫殿中央传来。
      声音的主人向这边走来,其人长身玉立,浓如墨夜的青丝由一枚玉扣束起,披落身后,所着白衣的外袍轻渺如云,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台阶上铺展飘荡,周身略无其他装饰,只在腰间悬了一枚古玉。

      好看!
      他怎穿什么都这么好看!
      云栖稍稍停住脚步,拿手背拭了一下脸颊,想要抹去双颊上的可疑温度。
      好丢人啊,他自暴自弃地想着,无论来多少次,都会被阿衡的美貌冲击到。

      来人的声音与神情同样温柔,正向他伸出一只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来。

      手也好看。
      云栖一边在心里偷偷腹诽,一边抓住来人的手。

      “不要叫我小栖,我已经不小了!”他略带羞恼地说。

      “好啊,小栖。”来人温柔地笑着回答,引他去殿中的桌案边坐下。

      可恶,总是把我当小孩。
      云栖想着,偏头向身边之人看去。这位被他叫做阿衡的宫殿主人长得很高,自己用力踮脚还不能及得上他。
      虽然阿衡很人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云栖并不想被他当成小辈对待。

      二人落座于宫殿之中,案间正摆着一架古琴。在近一些的矮几上,青翠鲜妍的瓜果还带着露珠,其间点缀着精致异常的各式珍馐。
      明明是一个梦境,这其中的一切却都如此真实。
      虽然是个梦,但梦中的食物都有鲜美滋味,据阿衡所说,梦中之物虽不能饱腹,却可以滋养神魂。

      这一次,云栖先从案头捻过一张纸:
      “阿衡你等一等,我给你背了菜谱,是###的民间小吃,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这里的东西啦,但毕竟是新口味,等我写下来……”

      话音在宽阔的宫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非常清楚,只是,说到地名的时候,声音就消失了,像是被空气吞掉一样。
      这就是梦境的怪异之处了。
      在梦里,所有关于方位地点的词句都会消失,无论是说还是写。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美梦,在做了十八年的噩梦之后,在云栖的人生之中,破天荒出现的第一个美梦,而且,是一个顶好顶好的美梦。

      梦境中的另一个人正看着他,温柔地应了声好。

      阿衡长得非常好看,神仪绝邈,轩然霞举。
      他的眉眼原是带着锋锐的,从深处透出凌然与傲气,但在云栖面前,他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那么可靠,让人想把所有事情,无论是好还是坏的,全都说给他听。

      云栖早就把从小到大的事情都告诉他了。除了那些倒霉或出丑的事情,毕竟谁都不想在朋友面前露出蠢相。
      阿恒是云栖长到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朋友,第一个会关心他、安慰他的朋友,他会听他讲从小到大发生的小事,从来没有不耐烦;会带着他在偌大的宫殿里玩乐,观赏玉偶舞姬的曲乐和舞姿;会带他到宫殿顶部观星,给他讲星辰间的奇妙传说;会喂他吃从未尝过的美味点心……还会给他弹琴。

      阿恒弹琴非常好听。
      云栖不禁想起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那个时候,阿恒也在弹琴。

      ……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那是一个普通的晚上,看起来与云栖十八年人生中的每一个晚上都没什么不同,唯一的特别之处,大概是今晚有一场宴饮。
      每隔十年,上界云家会都派人前来小苍界寻找有天赋的弟子,而小苍界的云家会大办宴会,为上界来客接风。

      云栖这一代的小辈,除了天资极为出众的,都还没有资格前往大殿面见贵宾,家族只在大宴一侧辟了一方偏殿,让他们在此等候可能的传召。
      正殿贵客很少传召什么人,更不用说是云栖这种没有天赋也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
      所以,在这里,他只用放开肚皮吃饭就可以了。宴会上的吃食比平常膳房做的好吃多了。
      今年的生日能蹭上一顿好饭,云栖有些开心。
      没错,当天还正是云栖的十八岁生日,不过从来都没人记得,云栖自己也不甚在意就是了。

      宴至中途,偏殿菜品换了一轮,正殿舞乐也稍作停歇,些许回音传来,是小苍界云家的诸位长老正在祝酒。
      仆役们在侧门和案席之间来回穿梭,不多时,偏殿众人之间逐渐嘈杂起来。

      云栖的坐席在偏殿角落,虽然没人跟他说话,他也渐渐听的明白。
      六舅家的琉松兄长,是他们这一代唯一一个有资格在大殿饮宴的小辈,刚才在席间受了夸赞,怕是不日就能跟随贵客前去上界修行了。
      六舅家的其他孩子都满脸兴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而其他兄弟姐妹,心中大概各有不同滋味。

      云思胜的脸色就很奇怪。
      云栖暗暗低头,这种时候思胜的坏心眼子最多了,最好是别被他看见。

      还不等他找借口离席,偏殿中又是一阵嘈乱之声。
      只见一队正殿的仆役鱼贯而入,正前方站着一个脸生的中年男子,看服色是某位上界贵客。
      这位上界男子身着黑衣,面带笑意,说上界来的两位少爷小姐年纪轻,想同小苍界诸位同辈交个朋友,为此,特意为诸位准备了礼物。
      仆役们鱼贯而下,将装有护身符咒的锦囊分发下来,席间响起一片道谢之声。

      那男子又说,这个月恰逢上界老太君的整百生辰,听说小苍界云家也有几个六月生的小辈,极为有缘,特意为此准备了生辰礼物。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一片哗然。

      这一次,仆役们手中捧着的礼物明显贵重了许多。
      千年雪芝、天池仙露……都是对修炼大有助益的好东西,四下传来艳羡的抽气声。

      等到重礼分发完毕,五舅母家刚出生的小妹妹、七姨母家的双生子、还有几位旁支的同辈弟子,手里都多了一样宝物,那些宝物各不相同,但都能匹配各人的体质,看得出上界云家的确花费了一些心思。

      当然了,云栖手里什么也没有。
      反正他也习惯了,十八年来都是这么过的,生日能收到礼物才是不正常。

      但就在众人将要坐下的时候,一道清脆童音响起来:
      “小栖哥哥还没有,他也是六月份的生辰呀,我在祠堂看见的。”

      话音刚落,满堂众人都向云栖看了过来,上界男子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说这话的是七姨母家的其槿,双生子中的小妹。
      这一对龙凤胎年龄虽小,却天资卓越,前几日,二人双双突破“纳灵”难关,正式步入修行一途,除了云琉松,他们就是云家下一代最有潜力的希望。
      二人从小受尽宠爱,从未尝过人情冷暖,说话也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纯粹。

      云栖有点尴尬。
      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焦点,还让上界贵宾丢了面子,他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好在上界男子反应迅速,微微一笑,向他浅道了个不是,迅速派人出去了。
      不过半盏茶时间,便有着上界衣装的仆役,捧了一只新礼盒进来。

      这位黑衣男子亲自携了礼盒下来,端到云栖面前。
      掀开礼盒,其中豁然躺着一只玉佩,光泽莹润,通体纯白,灯火闪动间流转着古朴玉纹,显然是样宝物。

      那男子说,第一次前来小苍界,仓促之中多有疏漏,有助修炼的天才地宝未能备足,便以这只秘境中寻得的玉佩为替,当作云栖的生辰之礼。

      云栖连连推辞道谢,男子只是让他收下,说这玉佩虽然不可直接用于修炼进补,但其间灵气能够滋养神识,希望有助修行云云。而后便离去了。

      结束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远处舞乐又悠扬响起,直至宴会告终,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去。

      那时候,云栖还不知道这块玉佩是一块怎样神奇的宝物,能给他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只是很开心,十八年以来第一次受到生辰礼物。
      他摩挲着玉佩,要去向其槿道谢。如果不是这个小妹天真无邪的一句话,他肯定得不到这份重礼。

      七姨母的住处与他的相隔有些远,从饮宴的宫殿离开,穿过湖中连廊,就要向两个不同方向分开走了。
      思及此,云栖加快了脚步。

      其橙和其槿比他先离开一步,应该已经到湖心亭了。
      果然,拨开湖畔层层掩映的花木,就能看到双生子正站在亭中。
      跟随他们的仆役正远远等候在湖心连廊的另一端,两个孩子赶跑了仆从,正趴在湖心亭的栏杆上看鱼。
      云栖快步走过去,离的近了,能听到二人正在说悄悄话。

      “他们送的那个碧朱果,我偷偷尝了一个,是甜的…”
      “真的嘛,我也想吃…”
      “那得把你的仙露分给我尝才行,”
      “分给你就分给你,我要吃两个果子。”
      “那你得给我三滴仙露。”
      “小气鬼…”

      二人正打开宴会上收到的礼盒,从中掏出两份礼物。

      “真要在这里吃嘛,阿娘让我们快回去…”
      “哎呀,回去之后阿娘肯定会把宝贝锁起来的,快吃快吃。”
      “好吧……哎呀……哎呀,你慢点,仙露要洒了……”

      两人正背对着云栖,不知道有位兄长把他们的小计划听得清清楚楚。
      云栖感觉有些好玩,他轻轻走过去,打算为这对弟妹保守好今晚偷吃的小秘密。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股森冷寒流扫过湖心,一瞬间,云栖如同被坚冰冻结,整个人僵在原地,分毫不能动弹。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的手脚冰凉,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慢慢携住心脏。
      这是现实,这不是梦……

      在阴寒气息之中,有一道黑影正从湖底升起,在水下拖曳出曲折轨迹,慢慢向湖心亭靠近。
      亭中,双生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茫然睁大眼睛,四处看去。

      云栖听到自己的骨骼与牙齿在极度恐惧中发出咯咯响声。
      为什么……
      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本应只存在于他的噩梦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云家!

      在他挛缩的瞳孔之中,映出那道漆黑扭曲的肮脏影子,它已经从湖中爬出,在亭底栏杆上留下攀爬的污秽痕迹。

      它要攻击双生子,它快碰到其槿了!

      云栖的双手痉挛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他好像又能想起,在那么多日夜的梦境里,那些东西穿透耳膜的哀嚎呼啸……以及,被他们穿过身体时,剜骨琢心一样的疼痛……

      他想逃跑,快一些,迈起腿来,越快越好,去找师傅、长老,随便是谁,把这些东西赶出去。
      但是,云栖不能动弹,那个东西已经爬出水面,它畸怪的六指撕挠着,类似于头颅的部分向其槿探去。
      双生子嗅到空气中古怪的威压,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却看不见近在眼前的危险。

      其槿是个单纯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怪物。
      她今晚帮云栖说话,多亏了她,云栖才收到了第一份生辰礼物。
      她只有八岁……

      云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起来的,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怪物已经完全从水中爬出,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悬停在水面上,下一秒,就要冲向三人所在的湖心亭。
      而他自己,正以一个奔跑的姿势冲向双生子面前,什么都来不及,逃跑来不及,警告来不及,就连喊人都太迟了……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但同时,那一秒被拉得很长。

      下一秒,云栖剧烈喘息着跌在栏杆之间,生理性泪水无法克制地滴落着,喉间溢出阵阵干呕。
      与此同时,其槿向前摔出,额头重重磕在柱子上,双生哥哥其橙被撞出两尺,仰面倒在地上。

      云栖还在打颤,他大睁着眼睛,等待那种东西穿过身体时带来的刻骨剧痛……

      湖心亭里有一息的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栖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手臂,他看着自己还在微微抖动的手,他不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刚才电光石火的危急之间,他推开了其槿,撞翻了其橙,被那个乌黑古怪的东西直直穿过胸膛。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东西消失了,夏夜窸窣的虫鸣声、水波漂荡的拍击声,以及众多仆役涌入湖心亭时,引起的惊呼与喊叫声,都重新回到世界上。
      另一边,云其槿忽地哇哇大哭起来。

      ……
      这个夜晚一直喧闹到三更天才结束。
      湖心亭三人被带到议事堂,简单检查过后,两个孩子被送回去休息了,其槿只是哭,其橙则呆呆的说不出话。
      堂中只站着一个云栖,以及护主不利,在地上呜咽的一众仆役们。

      没人相信云栖说的话,从湖底爬出的乌黑之物,梦里的邪异……无论他和谁说,说多少遍,都没人愿意相信,仿佛那只是一个孩子高烧发梦胡话。除了他,世界上没人看得见那些污秽。

      七姨母怒气冲天地踹门而入,那双冰冷之下蕴含盛怒的眸子盯着云栖,看得他不知要去何处藏身。
      四舅舅站在堂上。宾客还未走尽,湖心亭那种显眼的地方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自觉在上界贵客面前丢尽了脸面,此时气得面皮涨红,负手不语。
      五舅舅倒是万事看得开,斜倚在太师椅上,吧嗒着几口凡人间流行的旱烟,被七妹一盏茶碗砸来,才讪讪坐正。

      没人愿意听云栖说话。

      “要我说,就是孩子间闹的矛盾,不是大事,意思意思行了……”
      “哼!好你个老五,尽会和稀泥!他都十八了!本家派来嫡系子弟,你说说,多大的荣耀,让这个孽障一闹,我的老脸,云家的老脸往哪搁!?”
      “五哥真是睡糊涂了!我的孩子,在自家府邸,自家长辈的眼皮子底下吃了亏,今日谁来也别想糊弄过去,就在这里,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哎呦……这事闹得……嗨……”

      ……
      众人在议事堂里僵持许久,直到族长那边的弟子前来传话,此事仅为小辈之间打闹,外加贵客莅临,不宜分耗精力,便将闹事者罚俸一年,禁闭一旬,另开珍宝库,安抚七长老家两个孩子,此事到此为止。
      这便作罢了。

      ……
      云栖被四长老看管着,送回住处。
      族长说他要禁闭一旬,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十天,要被关在屋子里哪都不能去,饭菜会有人给他送来,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

      云栖目送四长老迈出院门,四舅母等在外面接他回房,缓缓关闭的大门外,依稀听到骄横的女声:
      “要我说,老三家这小子还是早早赶出去的好,留在家里到处生事,七妹要是早听我的,让自家孩子离他远点,跟五弟妹似的,也没有这么多糟心事……”
      “妇道人家,慎言!”
      “行行行,我不善修炼,我是妇道人家,看看下回谁来半夜接你……”

      ……
      惹人心烦的话音渐渐远离了。

      大门关闭后,四周寂静下来,只有长长短短的虫鸣声在草丛中响起。

      云栖挽起裤脚,爬到房顶上,今晚的星星很亮。

      两个时辰之前,他还以为今天是人生当中最幸运、最快活的日子。
      但是现在,他孤身一人躺在夜空下,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人跟他说话了。

      他不后悔救了双生子弟妹,那两个孩子被吓坏了。
      他只是很困惑,为什么只有他,只有他能看到那些丑陋的黑影,只有他要被那些恶心的噩梦纠缠,
      为什么……他的阿娘要把他单独一个人丢回云家……

      七姨母那么生气,如果自己的阿娘也在,生气时,表情跟七姨母是一样的吗?
      云栖不知道。他用胳膊搭上额头,挡住自己的眼。
      他没见过自己的阿娘。

      几滴水从耳畔滴落到冰凉的瓦片上。
      云栖睁开眼,他看着头顶上的星空,星空只会沉默地流转,那么大,那么安静。

      云栖想,
      等到自己被赶出去的时候,就把名字换掉吧,星星,就非常好听,他想了一个新名字。
      就叫做“星栖”。

      他手中捏着十八年来唯一的一份生辰礼物,在瓦片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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