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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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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那瘦小、苍白的小男孩此时与眼前的苏木渐渐重合。柳菘蓝情不自禁往前走一步,那满是重逢的惊喜与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他心里莫名感觉到,此时的重逢,又是离别的开始。
“是你!你是十年前我在庙里躲雨遇到的那个小男孩。”柳菘蓝破涕而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靠近苏木,向他伸出双手,见他毫无动作,柳菘蓝缓而轻柔地握住他的手。
楚陵游也慢慢靠近,站在柳菘蓝身后,时刻防备着苏木的动静。说到底,自己对于苏木也是不忍心。在自己查到这条线索加之大师兄凌远志所言,自己就算再难以置信,为了柳菘蓝的安全,不得不与苏木刀剑相向。
苏木看着柳菘蓝温柔一笑,心中那块压着的大石头瓦解,崩裂的声音在心中回荡,但苏木却毫无释然之意。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揭开,他就无法陪在柳菘蓝身边。尽管,他不是真正意义上唐门的人。然而,但凡与唐门扯上关系的,不管你是善是恶,都被天下人一棒子打死。
他很想现在就拉着柳菘蓝离开此地,带他归隐山林。但他不能这么做,他知道这样做很自私。他幻想过自己与柳菘蓝重逢的画面是什么样子,柳菘蓝能不能认出自己来?如果不能,日后他能把自己记起来吗?那时,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会原谅自己吗?还是会讨厌我?
他忍住了这十年来的思念之苦、压制了此刻真正的重逢之喜,声音压抑而克制地从嘴里传出:“我曾经期盼你能记起我,但现在,我宁愿你不要想起我。也许,我们不曾相识该多好。”
柳菘蓝心中不安的预感愈之强烈,他把苏木的手抓得更紧,恨不得自己的手就是一副镣铐把苏木禁锢在这里,这样他就不会离开。
苏木不能跑。对!想到这里,柳菘蓝的头像拨浪鼓一般摇动,双目怒瞪,眼泪犹如桃花上的雨滴被风吹落,从他双眼流下。他大声喊道:“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了。我从来就没有怪你……”柳菘蓝哽咽着说,“对不起,是我把你忘了。”
苏木没想到柳菘蓝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住。这次,他彻底释然了。他看着哭得伤心的柳菘蓝,心如刀割,双眼也开始酸涩,泪眼婆娑。他很想挣开柳菘蓝的禁锢伸手替他擦掉眼泪,但还是忍住了,转而化作释然的笑,他靠近柳菘蓝,在柳菘蓝耳边留下了一句话,明明很近,声音却遥远、飘渺。
“小蓝,谢谢你。还有,再见了。”
柳菘蓝瞪大双眼,想抱住苏木,而苏木用力甩开了柳菘蓝的手并将他往后推,然后转身连纵而起,跃过宅院围墙离开柳家。楚陵游接住了往后倒的柳菘蓝,关切问道:“小蓝,你没事吧?”柳菘蓝却说:“不用管我,快点把苏木找回来。”楚陵游这次却毫无动作,柳菘蓝生气地推开他,往大门方向跑。楚陵游跑到柳菘蓝跟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再往前。
柳菘蓝用尽全力想要挣开楚陵游禁锢的双手,他朝着楚陵游怒吼:“你早就知道我父亲的死与唐门有关,你早就知道他是谁,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柳菘蓝此时就像失控的小猫,双目通红地瞪着楚陵游,想到处乱咬,到处乱窜。面对失控的柳菘蓝,楚陵游无奈将其扛起在肩,不顾柳菘蓝的捶打,将他带到房间。他将柳菘蓝轻轻放在床上,又点住他的穴位,不让他动弹。
楚陵游帮柳菘蓝盖上被子,又替他将落在脸上的发梢轻轻地放到耳后,声音像是沉到湖里一样低沉深邃,“小蓝,我会把苏木带回来的……对不起。”
柳菘蓝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他。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流下,身子因情绪激动而颤抖。楚陵游很想陪在他身边,但此时还有要事要做。
“两个时辰后,穴位会自动解开。我等下也会告诉舅舅舅母给你准备点吃的。”楚陵游深深地看着柳菘蓝,感觉好像走出大门就很难再见到了。他不忍说出离别,最后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狠心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出房门。
在楚陵游离开后,柳菘蓝睁开双眼,看着房门的方向,伤痛欲绝。
离开柳家后的苏木来到城外松山漫无目的的游荡,就像失去灵魂的躯壳,双目无神,行尸走肉。他来到松间观后山,那里有他为老者立下的衣冠冢。他取下腰间一袋茶叶,将其埋在土里,又从酒囊里倒出水。水渗进土里,他感到老者好像喝到了茶一样才停下倒水的动作。
“老头,我来看你了。”
苏木坐在地上,无力地抬头。看着天上群鸟飞过,听着竹叶在林风间飒飒作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又活过来一般。过了一刻,他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老头,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他朝着衣冠冢鞠躬三次,便要转身离开。而不知何处出现的暗器阻止了他离开的脚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苏木敏锐地跳开原地,露出极轻一笑,语气甚是不屑,“再不出现,我就走了。”
一阵风吹来,一袭红衣在一片竹青色中缓缓落地。来者一手撑伞,神色阴郁,一手按在腰间的长刀刀柄上,步履飘飘,向苏木走来。
“大白天的,跟个鬼似的,吓唬谁呢!”
苏木似乎不把对方怼死就不罢休,但对方也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在苏木要开口前抢先打断。
“那你有被我吓到吗?没有就闭上你的烂嘴。”
苏木顿时杀气上身,从身后抽出双刀,冷冷说道:“你可别忘了,我可是灭了唐门一族的杀人凶手。”
风羽涅神情不屑一顾,嗤笑道:“那又如何?”
说话间,苏木以持双刀飞速而来,手起刀落,风羽涅的一缕长发从空中飘落。
“那晚我只是顾虑老头,我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在乎你的。”苏木站定,转身看着风羽涅,语气阴森森的,说,“但你,却杀了他!”
风羽涅对苏木的功力似乎毫不意外,他缓缓转身,神色淡定非常,浅浅一笑:“所以呢,你想杀了我,替他报仇?”
“老头和我说过不要替他报仇,不要找你。我虽没有应下,但今日在此,就算是我违约。”苏木声音飘渺,回头看着衣冠冢,收起短刀,“日后再见,我定取你性命。”说完,他腾空而起,在一竹枝上轻足踮立,不再去看风羽涅,“你若还有良心,就给你爹磕个头再走吧。”
苏木来去匆匆,留下风羽涅一人。他看着风远山的衣冠冢,心里觉得可笑至极。他从怀里拿出一对玉佩,抛至空中,转身就走。玉佩落地,叮当一响,碎裂几块,清脆声在林间回荡。
“多么美妙的声音啊!”开朗的笑声在山间挥之不去。
在苏、风两人离开后,躲在暗处的楚陵游现身。楚陵游追着苏木来到此地,便是看到苏木与风羽涅两人对峙的情形。他看着老者的衣冠冢,叹了一口气,又朝其鞠了一躬,继续跟踪苏木。
日暮时分,柳菘蓝依旧在房内。门外舅舅舅母来喊他去吃饭,他只是喊道:“你们先吃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门外的舅母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舅舅只好同舅母说为柳菘蓝留着些饭菜,便一同离去。屋内的柳菘蓝背靠着房门瘫坐在地上,手中握着一副画,画上画着一家三口,夫怀里有妻,妻怀里有婴儿,夫妻二人都看着怀里的婴儿笑,婴儿亦看着爹娘笑得开怀。
“爹,娘,孩儿好想您们。”柳菘蓝抱画在怀,想哭却发现已经哭不出眼泪来。只好双目空洞地看着前面,也不知道看到什么,他猛地起身,一时眼前一黑,踉跄着站稳,撑着发晕的脑袋走到窗边。
窗边积了点白雪,一个小小雪人伫立在这点积雪中,手里还拿着一枝红梅,朝他微笑。
柳菘蓝从梦中惊醒一般,转身开门走出房外,跑过院子,离开柳宅。他身穿单薄,赤脚踩在白雪皑皑的街道上。
“探花郎这是怎么了?”
“他在找什么吗?”
柳菘蓝带着红肿的双眼、苍白的脸色在繁华的上璃城街道慌乱游走,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神、讨论。而后,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眼看柳菘蓝就要靠近,在最前面骑马的侍卫出刀挡住柳菘蓝。
周围人吓了一跳,纷纷躲开。而柳菘蓝不顾拦截在前的刀,硬是往前闯。侍卫下马反手擒拿柳菘蓝压制在地。
“公子莫要再往前走了。”
许是车马的突然停滞,许是听到声响,马车上传出人声。
“韩初。何事?”
这个叫韩初的人压制着柳菘蓝,开口说道:“禀报大公子!有位公子冲撞了车马,不知何事。”
这时,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一个仆从装扮的人,而她扶着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子下了马车。此人手里抱着暖炉,步履轻盈地走到柳菘蓝面前。
“韩初,松开吧。”
“是!”韩初遵令松开压制柳菘蓝的手,站到这个大公子身侧。
大公子将手中暖炉递给身旁仆从,将身上的狐裘取下上前披在柳菘蓝身上。他蹲下,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柳菘蓝,双目红肿,无神,脸色苍白,赤脚触地,好不狼狈。
“探花郎为何如此狼狈,是发生何事了?”
闻言,柳菘蓝抬起头,双眼瞳孔缩在一起一般,他颤抖的身子顿时安定,空洞的眼神瞬时有光。他直跪于地,拱手行礼,眼睛不去看太子,语气却犹如这冰天雪地一般寒冷。
“微臣柳菘蓝,拜见太子殿下。”
周围人一听,纷纷噗通下跪,与柳菘蓝不同,他们全叩首,恨不得把脸埋进雪地里,不去看太子殿下的眼睛。
“你跟你爹一样,有骨气。”太子笑了笑,起身,看着腰背挺直的柳菘蓝,温言道,“你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当年我的确不仅没有出手相救,还落井下石。对吗?”
柳菘蓝不语,依旧保持跪姿。太子摇摇头,又笑道:“当年你爹去世后,掌管的刑部纷纷投靠于我。这就说明,刑部的人,并非迂腐不化,冥顽不灵。聪明的人,自然懂得明哲保身。”
太子捏着柳菘蓝的下巴,逼他抬头看自己。
“我给过你爹机会,他却不好好珍惜,结果不明身死。”太子语气阴狠,“这不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吗?”
柳菘蓝双目瞪着太子,冷冷一笑,说:“太子殿下,如果我现在将你杀死在这里,我想,我就算是死,也是无憾了。”
“太子殿下!”
韩初欲上前,却被太子挥手示意退下。
太子微微侧头,脖颈一处感受到一丝冰冷,余光下看到柳菘蓝右手持簪对准自己的咽喉,心想,眼前这人着实有趣。他身子往柳菘蓝方向靠,露出阴森的笑,犹如草原上的狼逮到了猎物,不想一击杀死,想先折磨一番,慢慢品尝。
“你很有趣。”明明在死亡面前,太子却还能露出轻松愉悦的笑,“我想邀请你加入我的阵营,有兴趣吗?”
柳菘蓝脸上耻笑,阴沉一言:“等你死了,我可以考虑看看。”
太子不怒反笑,声音震耳欲聋,引得众人想抬头看却被侍卫瞪回地里。
“别急,到时,你会来找我的。”太子松开捏着柳菘蓝下巴的手,缓缓起身,接过仆从递过来的暖炉,温言道,“当然,如果你不想知道害死你父亲真正的幕后主使的话。”太子转身走到车轴边,又回头看柳菘蓝说,“三天后,我在‘醉今朝’酒楼等你。”
太子车马离去,围观的人不想惹事上身也匆匆离去。原本直跪立地的柳菘蓝消耗全身力气一般跌坐在地,身上还披着太子给的狐裘。他愤怒地将其甩开扔在地上,这时,从家中赶来的舅舅来到柳菘蓝身边把暖炉塞到他手里,为他披上狐裘,又给他穿上鞋袜。
看着一顿忙活的舅舅,柳菘蓝冷冷开口:“舅舅,你是不是知道我父亲是死在唐门之手?这事儿还和太子有关?”
舅舅看着虚弱的柳菘蓝,一手摸着他的脸,说:“孩子,我们先回去,好吗?”
柳菘蓝无动于衷,舅舅深知,柳大人的死就像阴影,一直都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怎么可能放得下呢?自家阿姊也是惨死在这群人手下。柳菘蓝虽然还有他们一家照顾,但终究,抵不过亲生爹娘陪在身边。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今日楚公子去见你们之前先和我还有你舅母通了气先引开苓儿,就是想单独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和苏木竟然有一段往事羁绊。”柳菘蓝苦笑着,“你们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就像个未入世的小孩一样,天真无邪。但我明明已经长大了,明明取得进士之名,明明已经入朝为官……舅舅,我已经有能力处理这件事情了,我已经长大了,你们也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的。”
“小蓝……舅舅很心疼你。”舅舅声音有些哽咽,“舅舅不忍心,不想看到你也……你是我阿姐、你娘亲拼命护下的,我不能让你有危险。”
“那舅母、苓儿呢?陵游呢?苏木呢?还有镇北侯一家呢?难道他们就应该为我而陷入这纷争中吗?还有你自己呢?舅舅明明可以带着舅母和苓儿在西州好好生活的。”柳菘蓝的声音愈来愈大,每个字就像鼓槌一样一击一击击中舅舅的心。舅舅悲痛地流下眼泪。
“舅舅,对不起。”柳菘蓝慌张地替舅舅擦拭脸上的泪水,“对不起……”
舅舅抱住柳菘蓝,就像十年前舅舅抱住孤独的柳菘蓝一样。两人就这样在这雪地中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