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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放假屯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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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家,陈默躺在床上,回想今晚相遇。
“他家可真暖和……”陈默感叹道,而后转头看了眼自己家那簇半明半灭的炉火,翻身下床,摸黑撬开煤箱子,拣了块最大的煤,小心翼翼地添进炉膛。火星溅起,映亮了他片刻的脸。他蹲在炉子前,看着新加入的煤块边缘渐渐泛红,火苗重新蹿高,将一小片黑暗驱散。橘色的火光跳动着,映在他眼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冬日更冷了,北风卷着雪沫,日夜不息地刮过这座城。陈默依旧穿着臃肿的工装,在货场沉默地搬运,陈沫依旧在深夜偶尔出门买些用品。只是,她会不自觉的靠近那条胡同。自那晚后,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他俩在这片破旧的街区间偶遇。
偶尔,她会遇到下班的王昊。王昊会会停下脚步,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陈沫起初总是惊得一颤,像受惊的兔子,恨不得把脸埋进围巾里,含糊地“嗯”一声就加快脚步,怕心底角落奇怪的念头,被轻易窥见。后来,那份惊慌渐渐被一种隐秘的期待取代。再相遇时,她虽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点头的幅度稍稍明显了些。擦肩而过后,她会不自觉地抿起嘴角,心底像被注入了一股微小而真实的暖流,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些,甚至不自觉地,将原本有些含胸的脊背,悄悄挺直了一点点。
旧货站终于放了冬假。连续几日的风雪停了,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压得很低,天亮得晚,清晨的空气干冷刺骨,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睫毛上。陈默盘算着,趁着这天色稍霁,赶紧把冬粮囤上些,往后几天就能彻底窝在屋里,守着炉火,不必再出门受冻。光是这么想着,心里就泛起一些欢喜。
天刚透出点朦胧的青光,陈沫就全副武装起来了。她穿上最厚实的棉裤棉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遮住了下半张脸,又戴上黑色卷发和毛线帽,在半指手套上又套上棉手套。这才推着向邻居孙大爷借来的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三轮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路面,往远些的农贸市场走去。要买的东西在心里盘算过好多遍:米面粮油是根基,肉蛋是难得的奢侈,白菜土豆萝卜这“老三样”耐放,还得捎带上些硬实的煤块。她知道一趟肯定拉不完,早已做好了分三天慢慢搬运的准备。
第一趟,她决定先拉最沉实也最紧要的米和面,油。东西在摊位上装好,垒得比她人还高,她用几根粗麻绳来回捆了好几道,这才弓着身子,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车把上,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回推。车轮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眼看就要路过一个工厂门口了,胜利在望。可就在这时,车轴突然发出“嘎嘣”一声刺耳的脆响,整个车子猛地一沉,歪斜着彻底卡死在了原地。链条脱轨,死死地卡进了轴瓦里,任凭她怎么用力推拉,都纹丝不动。
陈沫没办法,只能蹲在路边,摘掉棉手套,试图用冻得通红、很快就僵硬麻木的手指,去抠那卡死的链节。寒气像细密的针,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骨头缝里,疼得她直抽气。鼻尖酸涩,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就在这时,机床厂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下夜班的工人们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缩着脖子,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地快步往家走。王昊走在最后面,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厂门口,目光立刻就被那个蹲在破三轮旁、显得无比渺小无助的身影吸引住了。那个眼熟的卷发和冒险帽,和那个即便裹成球也能看出的单薄身形。
他径直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在她身边蹲下,一边皱着眉看了看卡死的情况,一边问“才囤冬粮啊?”“啊?”听见熟悉的声音,陈沫很意外,他向说话的人看去,果然是王昊,他怎么在这?陈沫转过头,抬眼开着大门的工厂,原来王昊在这上班,“是是……是,才放假。”
王昊戴着厚厚的、沾满机油的劳保手套,大手握住链条和车架连接处,用巧劲猛地一别,再向上一送,“咔哒”一声轻响,链子复了位。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沾着的冰碴和油污,这才看向她,声音低沉平稳:“好了。”
“谢……谢谢王哥。”陈沫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围巾,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窘迫。她赶紧站起来,想去扶车把。
王昊却没动地方。他看了看车上堆得冒尖的麻袋和油桶,又看了看她被寒风刮得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开口道:“东西太沉,路又滑。我帮你推回去。”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没等她回应,他已经握住了车把,稳稳地推着车子往前走。陈沫愣了一下,只好小步快跑地跟在旁边,一路无言,只有三轮车吱吱呀呀的哀鸣和两人踩在冻土上的脚步声在清冷的晨雾中回荡。
到了陈默家楼下那栋斑驳的旧楼前,车停稳。陈默家是两层的集体宿舍楼,只是很多人都搬走了,没剩几家。陈默家在二楼。她看着那一车重物,正发愁该怎么一件件挪上去。王昊已经弯腰,肩膀顶住最沉的那袋百十来斤的米,腰腹一用力,就轻松地将其扛上了肩。“几楼?”他问,气息都没变一下。
“二……二楼。”陈沫忙说。
“走吧。”他言简意赅,率先扛着米袋走进了黑洞洞的单元门。
陈沫赶紧也抱起一袋相对小些的面粉,踉跄着跟在他后面。楼道狭窄而昏暗,堆着不少杂物,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王昊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步伐却异常稳健。在楼梯拐角处,他微微侧头,余光看到身后那个瘦小的身影竟也能吭哧吭哧地、一步一挪地把面袋扛上来,目光里不由地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一丝……好奇。
他把米袋放在她家门口靠墙的位置,转身又沉默地下楼去搬剩下的油和煤。陈沫也来回跟着跑,气喘吁吁。最后一块煤饼搬上来放好,王昊站在门口,拍了拍军大衣上沾着的灰屑,呼吸依旧平稳。陈沫则摘掉了口罩和帽子,假发也有些凌乱,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因为剧烈的劳作和内心的紧张泛着异常的红晕。
“真……真是太谢谢你了,王哥。要不是你,我……”她站在门框里,手不自觉地捏着棉袄的衣角,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挣扎——是不是该请他进去喝口热水歇歇脚?可是……屋里实在简陋,而且……都是男生的衣物,最终她没有开口说出那句邀请。
王昊看了看她泛红的脸颊和闪烁躲避的眼神,又扫了一眼她身后那扇紧闭的、沉默的房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没事。走了。”
说完,他转身下楼,脚步声沉稳而清晰,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楼道尽头。
陈沫靠在关紧的门板上,缓缓吁出一口长长的气。冰冷的门板透过棉袄传来寒意,与她方才劳作后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沉甸甸的——感激,不安,失落,仿佛错过了什么微弱却温暖的光亮。楼道里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也散尽了,只剩下老房子固有的陈旧气味和窗外透进来的、凛冽的冬日寒气。